作為本屆北京國際電影節大師班的收官活動,關錦鵬導演以「香港電影:傳統繼承與發展超越」為題進行了長達一個半小時的線上講座和現場對談。
現場,我們也有幸邀請到了百老匯電影中心助理總監、策展人楊洋女士,以及不久前與關錦鵬導演合作了電影《八個女人一臺戲》的演員齊溪女士和製片人熊英女士。在開場時,關錦鵬導演笑言,準備本次大師班的過程像是「重新走了一遍導演之路」。在這場特殊時期的大師班中,關錦鵬導演對自己的電影創作進行了十分全面、生動的講解,道出了《阮玲玉》《胭脂扣》等影片拍攝過程中不為人知的細節,其他幾位嘉賓從各自的職業角色出發,從不同的角度提供了對關錦鵬導演作品的別樣解讀。
-世俗人間的愛情童話-
毫無疑問,關錦鵬是華語影壇「最懂女人心的男導演」。從關錦鵬的導演作品序列中我們不難發現,他的電影裡鮮有匯民族苦難於一身、肩扛國恨家仇的烈性女子,而多是一個個執念信仰著愛情卻痴心錯付,決然斷情的失意女子:
吟唱著「你睇斜陽照住嗰對雙飛燕」的風塵女子如花(《胭脂扣》1987),用盡最後一點氣力確認「你愛不愛我」的一代名伶阮玲玉(《阮玲玉》1991),願意捨棄原本「是一所公寓房子」的心、並在心中為佟振保建造「單幢」的新派人妻王嬌蕊(《紅玫瑰白玫瑰》1994),「還是相信愛一個人比什麼都重要」的上海弄堂女人王琦瑤(《長恨歌》2005)……或言在關錦鵬的光影世界裡,女人所背負的是自己的一段情和情傷,她們無良人可託付終身。
在談及自己對女性形象的塑造時,關錦鵬導演這樣總結道:「我並不是說我拍一個女性角色就是滿滿的只裝載著女性的感受去拍。我甚至可以有些時候從男性的觀點跳出來,很客觀地對待我自己戲裡面女性的角色,這種矛盾很有趣。其實甚至不願意被人標籤說『關錦鵬就會拍女人戲』,但我的確享受面對我的電影裡面女性角色的這種矛盾和複雜性。」
相比這些痴心專情、終其一生未能覓得一良人相伴左右的女性形象,關錦鵬電影中的男性,怯懦(陳振邦《胭脂扣》)、軟弱(蔡楚生《阮玲玉》)、薄情(張達民《阮玲玉》)、濫情(唐季珊《阮玲玉》)、自私(康明遜《長恨歌》)、虛偽(佟振保《紅玫瑰白玫瑰》)、狠絕(李忠德《長恨歌》)。他們迫於現實壓力,做出世俗的選擇:殉情時貪生的陳振邦,不堪「姦夫」流言、怒甩阮玲玉耳光的唐季珊,為前程自保、選擇人妻範本「白玫瑰」的佟振保,拋妻棄子的闊少康明遜,不敢應承下阮玲玉求助的蔡楚生,落井下石的張達民……
相較於這些男性形象,或許關錦鵬電影中的女性形象承載的是愛情理想的化身。他選擇的這些以女性為主角、「以男女戀情剖析人性的黯淡和脆弱」的改編文本,可以看作是用世俗化的表現手法描繪著愛情童話。不論是《胭脂扣》《阮玲玉》還是《長恨歌》《紅玫瑰白玫瑰》,縱然在劇情層面上死亡/離開的總是抱有愛情幻想、非世俗的女性,但是這些銀幕形象在一則則世俗人間的愛情童話裡得以永恆。就影片中人物的立體與矛盾性而言,關錦鵬導演坦言他的創造來自於非常深入細緻地研究和揣摩,「《阮玲玉》是一個創作劇本,《胭脂扣》是一個改編劇本,但是這兩個電影湊巧都是在我接了這個案子以後,花了很長時間做資料收集,比如說《胭脂扣》,我做了整整一年的有關30年代塘西風月裡面的風情等等研究,《阮玲玉》更不用說了,我整整做了兩年的資料收集,我跑去訪問孫瑜導演,他們接受我做資料收集訪問的時候,我都被他們的話感動到,他們印證著他們代表30年代一群最出色的電影人,為30年代的中國電影貢獻了太多。」
在關錦鵬導演的新片《八個女人一臺戲》中,男性角色被一進步弱化,取而代之的是更多元的女性形象。作為唯一一部入選2018年釜山國際電影節「大師單元」的電影長片,它同樣向觀眾傳達了豐富的女性情感體驗。在大師班上,影片的主演之一齊溪向我們分享了她與關錦鵬導演的一段寶貴的創作經歷。她提到,「《八個女人一臺戲》是我第一次和關導合作,我特別感謝導演可以給我這樣一個機會,因為其實你知道作為一個女演員,可以和關錦鵬導演合作,像做夢一樣的感覺,當時我記得導演第一次和我說《八個女人一臺戲》的時候,他說齊溪我有一個劇本,想拿給你看一看,他說想給你的這個角色不算是戲份很多,但是我希望你別嫌棄,他用了希望你不要嫌棄和我說,我當時就受寵若驚,我說導演我怎麼可能會嫌棄你給到我的角色呢,我只要是能夠和您合作一下,其實對於我的演員夢來說,就真的是有點夢想成真的感覺,因為真的是看著導演的電影愛上電影的。」
影片的製片人熊英則表示,「《八個女人一臺戲》對於我個人的職業生涯而言是彌足珍貴的,因為我非常幸運有機會能夠和關導合作。對這部電影而言,我沒有更多去考量、去測算它在市場到底能給我掙多少個億或者怎麼樣,更多考量的可能是,這必定是部非常好看的電影。」熊英也表示,這部電影有望在今年年底、明年年初與大家見面。
在關錦鵬的光影世界裡,堅韌的女人們愛一個人時如火炙熱,認清情人薄情面目時從容決然地斷情。她們心中的愛情童話逐一破滅,但是她們的美得以在油畫質地的光影感中永恆,在一段情中絕美、幻化。梅豔芳《似是故人來》的歌詞像是關錦鵬影片中情感的縮影:
歡喜傷悲,老病生死,說不上傳奇。
恨臺上卿卿,或臺下我我,不是我跟你。
俗塵渺渺,天意茫茫,將你共我分開。
斷腸字點點,風雨聲連連,似是故人來。
-身份的轉換:從導演到監製,從監製回歸導演-
考進無線電視臺藝員培訓班的關錦鵬,在香港電影「最好的時代」入行。他在70年代末期至80年代中期擔任多部香港新浪潮影片的場記,其中不乏許鞍華執導的香港新浪潮經典力作《投奔怒海》和譚家明執導的《烈火青春》。爾後關錦鵬以副導演身份參與許鞍華執導的《撞到正》《胡越的故事》《傾城之戀》等作品中。關錦鵬坦言,這些導演每個人都對他產生了重要影響。他表示,「我一開始的時候,並不是當副導演的,我是當場記,所以基本上我因為場記的工作關係,和不同的導演都有機會合作,而譚家明、嚴浩、許鞍華每一個人帶給我的東西都不一樣。比如說許鞍華,你看她對人物的那種關注是很徹底的;我當場記和副導演的時候,和譚家明剪接,我覺得他對一個剪接、對一個美學形式的要求,在那個時候已經到了極致……沒有想過當導演的時候,就沒有那麼的有企圖心去學什麼東西,我就是作為一個副導演,作為一個場記,怎麼去看到一個導演除了拍片以外,平常做人、平常怎麼對人。」
進入新世紀以來,關錦鵬導演越來越多地開始以製片和監製的身份進入電影產業,關於自己的身份轉換,關錦鵬表示,「年輕導演需要一個有拍過電影的、經驗也不少的導演,來跟他們分享一些東西,那不是挺好的嗎?而且我當監製和製片的電影,基本上那些導演都是我的朋友,這種幫助他們的經驗讓我覺得我沒有離開電影。我沒有不拍電影,但是我覺得和我三四年、四五年才拍一部電影相比,我看到更多電影有我的參與進來,不也是挺好的嗎?」
近年來,關錦鵬監製了十餘部影片,其中包括趙薇執導的處女作《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和程孝澤導演的第一部長片《渺渺》。他擔任監製的原因有對於新人導演的保駕護航,也有對於好友的助陣支持。在這些關錦鵬監製作品的序列裡,愛情依然是常見的主題。我們或許可以這樣總結,不論是作為導演還是監製的關錦鵬,至情至性的他所中意的是對於人類情感至深至愛的影像表達。
最後,關錦鵬導演也對華語影壇冉冉升起的新星創作者們給予了高度評價。他說,「最近我看到幾部非常棒的作品,比如《嘉年華》《牛皮》《柔情史》《過春天》,我看到的這些年輕導演的作品,給我衝擊很大。他們要爭取到自己拍第一部電影的機會不容易,所以她們是用自己的作品面對自己最真切的故事,甚至很單純從自己出發,自身對人物的感知都顯得特別獨到。這幾部電影做了一個非常好的範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