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險記幸(節選)/ 楊絳
在息縣上過幹校的,誰也忘不了息縣的雨——灰濛濛的雨,籠罩人間;滿地泥漿,連屋裡的地也潮溼得想變漿。儘管泥路上經太陽曬乾的車轍像刀刃一樣堅硬,害我們走得腳底起泡,一下雨就全化成爛泥,滑得站不住腳,走路拄著拐杖也難免滑倒。唉!息縣的雨天,實在叫人鼓不起勁來。
一次,連著幾天下雨。我們上午就在村裡開會學習,飯後只核心或骨幹人員開會,其餘的人就放任自流了。許多人回到寄寓的老鄉家,或寫信,或縫補,或趕做冬衣。我住在副隊長家裡,雖然也是六面泥的小房子,卻比別家講究些,朝南的泥牆上還有個一尺寬、半尺高的窗洞。我們糊上一層薄紙,又擋風,又透亮。我的床位在沒風的暗角落裡,伸手不見五指,除了晚上睡覺,白天呆不住。屋裡只有窗下那一點微弱的光,我也不願佔用。況且雨裡的全副武裝——雨衣、雨褲、長統雨鞋,都沾滿泥漿,脫換費事;還有一把水淋淋的雨傘也沒處掛。我索性一手打著傘,一手拄著拐棍,走到雨裡去。
我在蘇州故居的時候最愛下雨天。後園的樹木,雨裡綠葉青翠欲滴,鋪地的石子衝洗得光潔無塵;自己覺得身上清潤,心上潔淨。可是息縣的雨,使人覺得自己確是黃土捏成的,好像連骨頭都要化成一堆爛泥了。我踏著一片泥海,走出村子;看看表,才兩點多,忽然動念何不去看看默存。我知道擅自外出是犯規,可是這時候不會吹號、列隊、點名。我打算偷偷兒抄過廚房,直奔西去的大道。
連片的田裡都有溝;平時是幹的,積雨之後,成了大大小小的河渠。我走下一座小橋,橋下的路已淹在水裡,和溝水匯成一股小河。但只差幾步就跨上大道了。我不甘心後退,小心翼翼,試探著踩過靠岸的淺水;雖然有幾腳陷得深些,居然平安上坡。我回頭看看後無追兵,就直奔大道西去,只心上切記,回來不能再走這條路。
泥濘裡無法快走,得步步著實。雨鞋愈走愈重;走一段路,得停下用拐杖把鞋上沾的爛泥撥掉。雨鞋雖是高統,一路上的爛泥粘得變成「膠力士」,爭著為我脫鞋;好幾次我險的把雨鞋留在泥裡。而且不知從哪裡搓出來不少泥丸子,會落進高統的雨鞋裡去。我走在路南邊,就覺得路北邊多幾莖草,可免滑跌;走到路北邊,又覺得還是南邊草多。這是一條坦直的大道,可是將近磚窯,有二三丈路基塌陷。當初我們菜園挖井,阿香和我推車往菜地送飯的時候,到這裡就得由阿香推車下坡又上坡。連天下雨,這裡一片汪洋,成了個清可見底的大水塘。中間有兩條堤岸;我舉足踹上堤岸,立即深深陷下去;原來那是大車拱起的輪轍,浸了水是一條「酥堤」。我跋涉到此,雖然走的是平坦大道,也不大容易,不願廢然而返。水並不沒過靴統,還差著一二寸。水底有些地方是沙,有些地方是草;沙地有軟有硬,草地也有軟有硬。我拄著拐杖一步一步試探著前行,想不到竟安然渡過了這個大水塘。
上坡走到磚窯,就該拐彎往北。有一條小河由北而南,流到磚窯坡下,稍一停洄,就泛入窯西低洼的荒地裡去。坡下那片地,平時河水蜿蜒而過,雨後水漲流急,給衝成一個小島。我沿河北去,只見河面愈來愈廣。默存的宿舍在河對岸,是幾排灰色瓦房的最後一排。我到那裡一看,河寬至少一丈。原來的一架四五尺寬的小橋,早已衝垮,歪歪斜斜浮在下遊水面上。雨絲綿綿密密,把天和地都連成一片;可是面前這一道丈許的河,卻隔斷了道路。我在東岸望著西岸,默存住的房間更在這排十幾間房間的最西頭。我望著望著,不見一人;忽想到假如給人看見,我豈不成了笑話。沒奈何,我只得踏著泥濘的路,再往回走;一面走,一面打算盤。河愈南去愈窄,水也愈急。可是如果到磚窯坡下跳上小島,跳過河去,不就到了對岸嗎?那邊看去儘是亂石荒墩,並沒有道路;可是地該是連著的,沒有河流間隔。但河邊泥滑,穿了雨靴不如穿布鞋靈便;小島的泥土也不知是否堅固。我回到那裡,伸過手杖去扎那個小島,泥土很結實。我把手杖扎得深深地,攀著杖跳上小島,又如法跳到對岸。一路坑坑坡坡,一腳泥、一腳水,歷盡千難萬阻,居然到了默存宿舍的門口。
我推門進去,默存吃了一驚。
「你怎麼來了?」
我笑說:「來看看你。」
賞析
散文《冒險記幸》選自楊絳先生回憶性質的散文集《幹校六記》。楊絳的散文,是典型的女性散文,她習慣於用淡筆來寫濃情,用工筆來描實景,而且不發一句議論卻意蘊無窮。
俗話說:「少年夫妻老來伴」,在「軍事化」的「幹校」,即使是老夫老妻,也要編在兩處;咫尺天涯,難得相會。但這個極儒雅柔弱的老婦人,卻一次冒雨一次摸黑,去探望丈夫,這才有了「冒險」的經歷。她在記述這些經歷時,似在輕描淡寫地緩緩道來,有時還要扯到別的地方去兜個小圈子,但是,你細細讀來會發現,她的心全牽掛在丈夫錢鍾書的身上,這一次次苦和累,都是為了達到一個目的——老夫老妻能有片刻的團聚。人們常說,女性為了愛情可以煥發出極大的精神力量。這位女學者,到了老年,矮小柔弱的身軀卻能迸發出如此強大的力量,真令人感慨不已。
演播嘉賓:黎春,中央廣播電視總臺央廣主持人,中國播音主持「金話筒」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