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從成都經多哈再經約旦,來到以色列。以色列最後的行程,是我心儀的耶路撒冷。當耶路撒冷以一場不期而遇的婚禮迎接我時,與我之前讀過的關於耶路撒冷的書,以及媒體所傳播的認知,耶路撒冷呈現的則是另外一種面相。
一、
離開雅法去耶路撒冷時,地中海最古老的海港城市雅法,已華燈初放。
其實,我是極捨不得這麼快就離開雅法的。雅法是以色列首都特拉維夫的一個街區。但這不是一般的街區,而是特拉維夫的母親。
特拉維夫在二十世紀初還是雅法北邊的一處沙丘。直到1921年才建成一個幾萬人規模的猶太人定居的小鎮。不過,隨著歷史的前移,也隨著以色列1948年的建國,原來依附於雅法的特拉維夫,不僅成了以色列的首都,同時成了一個地中海東岸最大的城市。
一個擁有300萬人的城市,一個不到一百年城市。而它的母城雅法卻有4000多年的歷史!緊挨海邊的小巷,石頭砌成的高牆、窄窄的街、昏黃的燈,迷離、迷人。很想坐下來,在一家挨一家的咖啡店裡,衝上一杯熱熱的咖啡,聽聽咖啡店裡的不知名的音樂,感受咖啡店裡的其他遊人的氣息。坐下來,靜靜地坐下來,傾聽這座古老城市的聲音,傾聽地中海不時湧起的濤聲。但是時間不允許,六點半起程到耶路撒冷。
耶路撒冷雖然是我這趟行走的最後一站,則是我心儀最值的一站。在此之前的所有行程,不過是我耶路撒冷之行的暖場。
耶路撒冷是三大宗教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的發祥地及三大宗教的聖地。猶太教最早,以摩西為代表,大約產生於公元前十四世紀;基督教隨後,以耶穌為代表,大約產生於公元一世紀初;伊斯蘭教奠末,以穆罕默德為代表,大約產生於公元七世紀初。從英國人西蒙·蒙蒂菲奧裡寫的《耶路撒冷三千年》裡,我們知道,當第二個千禧年開始不久的公元十一世紀1095年那一年,在基督教看來,由於伊斯蘭在公元八世紀到十世紀短短的300年間迅猛發展,將基督教原來的生存的空間擠壓了出去(耶城於公元638年被伊斯蘭軍隊佔領)。
因此,一場為「讓生活在東方的基督徒們從壓迫中獲得自由,並且讓耶穌基督從曾經生活、殉難和重生的聖地重獲自由」的十字軍東徵正式拉開了戰幕。戰幕一拉開就是整整兩百年(1095—1291),其戰爭先後一共進行了八次,除了第一次(1096—1099)十字軍大勝即奪下耶路撒冷外,其餘的七次,有勝有敗。
到了1244年,基督教失去了耶路撒冷。直到二十世紀初英國的殖民(實為託管)、直到以色列建國,耶路撒冷才又真正地回到了基督教懷裡。在同為英國人海倫?陳科爾森寫的《十字軍》一書裡,則把十字軍的歷史從1095年延續到包括奧斯曼帝國(十六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擴張的終結到二十世紀中後期期的現代中東戰爭再到二十一世紀的美國的兩次海灣戰爭。
無論為了信仰,還是為了資源,抑或為了大國之間的權力。耶路撒冷,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吸引著各種信仰各種力量的角逐。耶路撒冷,又像打開了的潘多拉的匣子或者杜美莎的頭髮,苦難、爭奪、戰爭如影隨行。
二、
正因為如此,我說我要去耶路撒冷,臨行時朋友們說那兒時不時地在扔石頭,時不時地扔飛彈。朋友話的意思,我懂,就是說耶路撒冷旅遊可能不安全。在我從約旦以色列的邊境艾倫比進入以色列時,邊境值守的都是笑臉;在我向北提比利亞的途中,沙漠裡長出的莊稼,蔥綠一片接著一片;欣賞加利列湖的晚霞等,即便還留有戰爭痕跡的戈蘭高地,都沒有一絲絲不安全的跡象和感覺。
讓人驚喜的,從雅法一個半小時車乘就到了聖城耶路撒冷,住的酒店Legay hotel正遇一場盛大且肅穆的婚禮。新娘方隊正從酒店的一條甬道裡緩緩地走出來。一位西裝的小提琴手,拉著我聽不懂的音樂在前面引路,接著是兩個小姑娘,牽著新娘婚紗的兩個衣角,新娘的左右和後面,也許是伴娘,也許是新娘娘家的親友。
一襲白色衣裝的新娘,頭讓婚紗蓋蓋得嚴嚴實實的。我停下來,沒有急急地去拿房卡,在異國、在我心儀許久的聖城,能趕上了當地一對新人的婚禮,於我、於我的歷史觀,以及於我多年來行走遠方的心跡,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
雖然,這場婚禮與我無關,但我覺得,在我原來對於耶路撒冷戰亂頻繁的舊知來講,顯然具有逆襲的意義。就在小提琴手走過我的面前,兩小花童、新娘、伴娘依次從我面前緩緩走過時,我想,這是不是神賜予我一個來自他國遊人的一場婚禮。在歷史如此糾結的地方,婚禮所映射的和平與幸福,無論何時何地,依然是人類最偉大的典禮,以及偉大的祝福。
在耶路撒冷,我趕上了這樣一場婚禮,是我的幸福與幸運。
三、
難道這便是我來到聖城耶路撒冷所遇到的聖跡與天光?事實好像就是這樣的。
上坡下坎,又由於腿疾,極盡勞疲地行走在耶路撒冷的街道小巷,我為這座歷經紛爭、戰亂、死亡、殺戮而又不斷重生的古老城市感嘆。耶路撒冷建在一個約海拔800米左右的山丘上,老城,據說僅有一平公裡。就在這一平公裡的城裡,由於歷史、也由於宗教,分為四個區。
一、穆斯林區,二、基督教區,三、猶太教區,四、亞美尼亞區。
我從穆斯林區走進的耶路撒冷。老的城牆與城門,據說是奧斯曼帝國的遣存,阿拉伯文字,我一字不識,但我知道它是阿拉伯文,它那線條獨有纏繞,給我不懂這種文字的人一種美感。石頭嵌入的呈尖型的圓型門拱,一看便知,這是清真的建築風格。如果我沒有來過耶路撒冷,我是不會知道這穆斯林區竟然是耶穌蒙難之後所走過的「苦路」所有路程。所謂苦路14站,是十七世紀方濟會士聖利安納(St.Leonard),為了宣傳傳播進一步確立耶穌基督的苦難與偉大所從事宗教大計。
在沿著穆斯林區曲裡拐彎或爬坡下坎的街區與小巷中,羅馬字從Ⅰ(1)開始,Ⅱ,Ⅲ ......直到XIV(14)銘刻在穆斯林區不同的地方。一些地方還有耶穌受難時的故事的一些傳說,譬如耶穌背十字架休息地方的腳印、譬如耶穌的手印等。一站一站地前行,耶路撒冷城區的內容和風景便在腳下與眼前展開。
終於在一個小山頂上,聖墓教堂(Church of the Holy Sepulchre,又叫復活教堂Church of the Resurrection)到了。當那些虔誠的信眾,一吻或一撫基督復活的那塊石上,排成的長隊,我才發現,此地的中國遊客,不像滿世界旅遊地那樣,在這裡成了少數。我不是基督教徒,我來到耶路撒冷,來到耶穌曾走過的苦路、來到耶穌死亡又復活的教堂,不是為了朝聖,而是感受一個影響世界兩千多年或者還將繼續影響世界和人類的宗教力量。
當我看到一隊朝聖團體,在領隊的領唱下,和聲且又整齊的歌聲,輕緩而又莊重地響起時,我的心也就安靜了下來,聆聽這聖潔與虔誠的樂曲。等這個團隊離開這一區域時我才離開。最讓我驚詫的是,在一間正在維修暫時封閉的禮拜堂裡,打掃清潔的女性竟是穆斯林女性。
這位清潔工的衣飾是黑紗裹頭黑袍著地。
我之前的閱讀,我之前的一般認知,基督穆斯林兩教,好像水火不容。不期而遇,卻在耶路撒冷,在耶穌死亡並復活的14站苦路的街區與小巷、在聖墓教堂,竟然親見到了這般的場景。
我對聖城的三大宗教沒有過深入的研究,或者說我就是耶路撒冷的一個行色匆匆的過客,但當身處其中時,會覺得歷史與宗教的各種陳跡、糾紛與糾纏,以及各種媒介的鼓譟,或許不是真的。儘管我知道,也許我親見的也不是歷史與現實的本質與真相,畢竟,從我一個外來遊人的此時此地的觀感,我對歷史和宗教,以及對人性本身有了另外一種思索。
耶路撒冷,三千年來,經過多個帝國鐵蹄所踐踏,經過多種宗教紛爭所折磨,進入二十世紀,又經多種勢力所爭奪,在我的印象裡,當是滿目瘡痍。卻未曾想到。在一個如此神聖的小城,世俗地生活著不同信仰的人,如此熱情且大度寬容地接待著八方遊客。賣紀念品的小店、熱咖啡的小鋪、新鮮欲滴的水果小攤,一個接一個地與遊人同行。運貨獨有的四輪小卡車、四輪的拖拉機,以及聲音很響的摩託車,在擁擠的小街上行進,沒有警察、沒有城管。擺攤的、開車的、遊人的,各行其道,實在不行,彼此間讓一讓。
我生活的城市,這般擁擠則又這般秩序,簡直不可想像。但這就是耶路撒冷老城街區的圖景,真實的圖景,且世俗也和諧的圖景。穿穆斯林長衣長袍的、穿猶太教正教黑衣的,穿西服的、穿花裡胡哨旅遊裝的,東亞人、中亞人、西亞人、歐洲人、非洲人,本地人、外地人,男人、女人、小孩、大人,拍照的、問路的、購物的,幹事的、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四、
當然,這不是我看到的耶路撒冷的全部。
在一個名為BULGHOURJI的亞美尼亞區裡吃的午餐。午餐後的行程就是哭牆。哭牆的學名叫西牆(Western Wall),哭牆是猶太教的聖跡,據說已經有2000多年的歷史。 在與BULGHOURJI餐廳對門的街口小巷處,在印有英文、阿拉伯文和希伯來文的路標的旁邊,貼著一張斑駁的地圖。地圖中央印有ARMENIAN。但我犯愁,「Armenian」這一區域極像今天的土耳其。
北是Black Sea(黑海),陸地的細頸處是Marmara Sea(馬爾馬拉海),但就是找不到伊斯坦堡(istanbul)。伊斯坦堡,一年前我到過。我知道,伊斯坦堡地跨亞歐,博斯普魯斯海峽(Bosphorus)以東是亞洲,以西是歐洲。但這張地圖上卻沒有istanbul這個地名。就在我準備離開時,好奇心救了我。在Bosphorus處,看到了Constantinople。終於想起。Istanbul的前名就叫Constantinople(君士坦丁堡)。
這才恍然大悟,這塊標有亞美尼亞的大陸,原來並不完全是今土耳其的領地。亞美尼亞的歷史,大約可以追溯到2500年前。它的疆域,經波斯帝國、羅馬帝國、蒙古人、拜佔庭時期、奧斯曼帝國等,時亡時興、時大時小,其宗教也因入侵者佔領者而變易。從歷史來看,亞美尼亞一名比土耳其久遠了,在阿拉伯人沒有入侵(公元七世紀後期)前到九世紀,今天土耳其東部的大部分區域是亞美尼亞的領地。
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千多年,在耶路撒冷的一個街區小巷、在亞美尼亞人開的餐廳對門街口,一張在今土耳其與亞美尼亞交界的諾大區域的地圖上,居然印有「Armenian」的標識!可見歷史的記憶何等的沉重又何等的厲害! 同時,也可見現實有何等的複雜又何等的糾集!
這裡是猶太教的聖跡,這裡是猶太人的聖地,這裡是猶太人為了救贖、為了還這一聖地以原貌的「嘆息之壁」。我的旅遊,一般不會做行前的所謂「旅遊攻略」,我生怕我做了這些準備,我到了我心儀的地方,便沒有了陌生感,沒有了好奇心,沒有了我追問的興趣。
耶路撒冷如此、耶路撒冷的每一個街區如此、每一座教堂也是如此,但是對於哭牆,我則不陌生。不過,只有真正來到了這裡,一切原來認為的都是陌生的,或者說都是虛無飄渺的。原來聽說,那些個來到哭牆前的信眾會哭,我不相信。到了才知道,這壁用巨石砌成的高約20公尺、長50公尺的牆所具有的力量,是沒有來過的人想像不到的。它就像一塊巨大的磁石,不僅吸引著猶太人的,而且也吸引所有的遊人。原來認為在這裡的哭是為了旅遊廣告的杜撰,哪曉得,走近,嚶嚶的、訴訴的哭聲直撲雙耳。
耶路撒冷的三月下旬的下午,太陽已經熾熱。我的雙肩包下面的體恤早就讓汗水打溼。而在近靠哭牆的腳邊,一些信眾,坐著的站著的,雙手捧著書(那時《舊約》吧),念叨著、祈禱著,時不時地又把書本合上,雙手扶牆,嚶嚶地抽息著。
我不是信眾,儘管,我不只一遍地通讀過《聖經》的《新約》與《舊約》,不只一遍地通讀過《可蘭經》、不只一遍地通讀過《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等,但從來沒有過什麼儀式(也不準備有什麼儀式),讓我有更多的方式接近宗教。但是到了這裡,不只是入鄉隨俗,而是真正感受到某種召喚。
我把準備好的紙條恭敬地塞進早已經密密匝匝貯藏著紙條的巨石縫裡。同時,學著扶牆的信眾,虔敬地扶著我面前的巨石,並把頭埋在巨石砌成的石壁上——兩千多年歷史的巨石、不知有多少猶太信眾寄託過心跡尋求過安慰的巨石,以及那屢經苦難所留下淚痕的巨石。
就在哭牆的左上方山上,是穆斯林的聖地金色穹頂的圓石清真寺。可惜,導遊給我講,那裡除穆斯林信眾外,其他人和其他信眾一律不得進入。我還好,留下了它的模樣。在我準備離開哭牆時,在哭牆觀景臺上,我席地而坐,從我雙肩包裡取出速寫本。當我畫好哭牆時,我把那象徵且代表著穆斯林的洋蔥式金頂,莊重地畫了下來。
我起身時,才發現我身後身邊圍著一群我在緊靠哭牆時就遇到的一群穿著整齊校服的學生。
當我合上速寫本,向圍觀的學生點點頭,學生們也點點頭,點頭時還給予了微笑。娃娃的微笑,天真且又真誠。這時,昨晚的婚禮場景,再一次浮現在我的面前。或許,這樣的場景和這樣的畫面,是我之前讀所有關於耶路撒冷書不曾遇到的,是我千山萬水(儘管是乘飛機坐大巴)來到耶路撒冷之前不曾想到的。此時,我剛剛塞進哭牆巨石縫裡許願的兩行英文,突然清晰了起來。這兩行英文是:
My dove!My peace!
來源:北京晚報 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