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憑欄聽雨
我終於看到了不同於我們村路的街道,這裡的汽車一輛挨著一輛,在村裡,我和夥伴們每當見到一輛汽車都要驚呼的,這個時候,我張大嘴巴,只剩下驚訝了。這裡人也多,都穿著非常鮮亮的衣裳,讓我知道了城市與農村顏色的不同。
隨後,父親帶我來澡堂子洗澡,我光著身子一進水泥砌成的水池,就一跤跌倒,嗆了一口水,周圍的人「哈哈」大笑。父親把我拉起來,說,注意點,這跟咱村後的水坑不一樣,滑。我掃了一圈澡堂子裡的人,發現城裡人和俺村的人長得也一樣,只是白,就像削了皮的冬瓜。
而我和父親的皮膚就像俺家鍋臺上的黑鍋底,一瞅就見出農村人與城裡人的不同。這水池確實不同於俺村邊的水坑,水是暖乎乎,舒服得很。父親用毛巾把我身上好一陣地搓,像是要把我幾年在鄉下沾的灰塵都搓下來。
洗過澡,父親又帶我走進飯館,吃了碗糊拉湯,還有幾個小籠包,都是我沒有吃過的,又給我買了能吹著玩的哨子。回家的路上,父親扭頭問坐在自行車後架上的我,孩兒,城裡頭咋樣?我緩口氣,重重地說聲,好!父親笑了,好就中,好好上學,到時候來城裡住。
這是我在城裡過的第一個正月十六,這是我八歲時第一次進城的所見,至今仍然清晰地刻在我的記憶中。
大概緣於這一次進城,我上學再不貪玩,每門功課都學得扎紮實實,可受教師的戴見(方言,喜歡的意思)了,都說,看這孩兒這個勁兒,到時候一定有出息。
我知道,老師們說的「有出息」就是將來會考上學,成為城裡人。村裡人都把參軍或當工人進了城的人叫作「有出息」,而責罵上學不用功兒子的話是,就你這個樣兒,到時候擱家修理地球吧。
我的爺爺解放前在縣城一家店鋪裡做過工,他很是留戀那段時光,說每天都能吃上帶肉餡的包子。要不是解放後店主被打倒了,自己就能成為城裡人,那咱一家人就都成為城裡人了。唉,種地不吃啥,吃啥不下力,爺爺嘴上經常掛著這句話,我聽了,覺得很有哲理,後來看書多了,才知道孟子也說過與爺爺類似的話。
父親也在後悔,或者說是埋怨,埋怨奶奶不該在他要去當兵的時候,抱著他狠勁兒地哭,結果這一哭,兵沒當成,吃商品糧當城裡人的夢也破滅了。那時村裡去當兵的大部分都提了幹,轉業後分配在城裡。俺村的糞堆(當然是小名,現在沒有人敢叫了)現在是某個軍區的政委,父親一想到這兒,都後悔出血了,他糞堆當時的條件還沒有我的好哩!還有那年招工,本來指標給的是父親,又是奶奶攔住不讓去,結果大隊讓隔壁的順發大爺去了,現在順發退休後,一個月領一千多塊錢的工資。
兩個長輩把自己沒有實現的夢想,重新栽種到我的身上,只要我能夠考上大學,砸鍋賣鐵,累死在地裡也心甘。我當然也希望自己幫兩位長輩也是幫自己實現夢想,學習特別肯吃苦,因為想到了以後的甜。我不再和夥伴們「合群」,他們到河裡洗澡,上樹掏鳥窩,戳馬蜂窩,我不去,我得看書,他們譏笑我,喲喲喲,恁用功弄啥哩!他們不懂我的夢想,他們沒有到城裡看過熱鬧,沒有在城裡的澡堂裡洗過澡。
我如願以償地考上了縣一中,在此之前,俺那個村莊還沒有誰考上縣一中,那些時候,父親的臉上寫滿驕傲,鋤地也更帶勁兒了,爺爺的羊鞭甩得也更響。
然而,進城上學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城市帶給我的壓力和恐懼,讓我變得敏感而羞怯。城裡的同學都穿著在商店裡買的鮮豔的衣服,腳上的皮鞋走在水泥路面上發出清脆的「嘎嘎嘎」聲音,引來好多束羨慕的目光。
我穿的卻是母親做的非綠即藍的衣裳和黑布鞋,不由得自慚形穢。城裡的學生大都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課堂上老師往往讓他們讀課文,和城裡的學生交談,愈加顯出我的拙嘴笨舌,有一次,老師好不容易讓我讀課文,我想用普通話讀,結果惹起鬨堂大笑,我的自尊心受到莫大的傷害,頭快要低到課桌鬥裡。
這時老師來到我身邊,拍拍我的肩膀說,不要怕笑話,好好練,你也會像城裡同學一樣說好普通話的。老師的話給了我很大的鼓勵,要想做個城裡人,就得會說城裡的話,每天,我總是起個大早,練習用普通話讀課文。
那個時候,嘴唇上已綻出細細鬍鬚的我,不由得不考慮些戀愛的事情,但要命的是我將眼睛鎖定在一個漂亮的城裡女孩身上,更要命的是由於骨子裡農村人在城裡人面前的自卑感,使我一直不敢跟她說一句話,甚至於在和她對面走過時都不敢正眼瞅她一下,只敢把那份情感像少年時往麥秸垛裡藏青柿子一樣,先深深地藏起來,等待變紅了,熟透了,再拿出來享用。
我就想,我一定要努力,要事業有成,成為出類拔萃的人,再向她求愛。遺憾的是,這個機會一直沒有過。許多年後的一次同學聚會,當我向她說起我曾戀愛過她時,她笑得前仰後合,連說是嗎是嗎,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你那時咋不說出來呢?弄不好我還真會嫁給你的!我正色道,你會嗎?她不笑了,直直地看著我,搖了搖頭。
那年高考,我落榜了。我當時並不是特別地沮喪,因為那時我迷戀上了文學,我想像路遙一樣憑文學當上作家,進而也能實現進城的夢想。然而父親硬梆梆的話把我打懵了,他說,鄉下的唾沫星子會把你淹死的!你還是給我老老實實的再讀一年高三吧。
母親卻在張羅著給我說媳婦,說誰誰誰和我小學同學都結婚了,不結婚的也都見過面訂了親,像我這麼大的再不找就被「晾」起來了!父親說母親,去你的吧,等孩兒考上大學,讓姑娘都自己找上門來,不過,成了非農業戶口後,就不能再找農業戶口的。
於是我開始復讀,第二年考上了一所理想的大學。父親高興得把錄取通知書到處拿給人看,還放了一場電影以示慶賀,村委也特意加演一場,畢竟村裡幾十年不出一個大學生了。演完電影,父親又擺下酒席。村長喝得漲紅了臉,湊近我說,這考上大學,成了國家幹部,可得給咱村多辦點事呀!我不好意思地說,還是學生呢。村長「哈哈」笑道,那等執了事以後。父親也喝醉了,父親經常喝醉,但他說,平常喝醉難受,這次喝醉,中受!
我的戶口也隨著我來到城市,這是比縣城大得多的城市,原來我以為縣城就夠好了,現在看來,真是井底之蛙,沒有把眼界放寬。這城市裡的車輛有交警管著,不像縣城裡橫衝直撞,這裡方便出的屎尿不用自己掏,也不知都讓水衝到哪裡了,還有男的女的敢於在街上摟著親嘴,城裡人真夠大膽開放,自己在這方面就太欠缺,看來,這城裡面有很多東西我都不了解,得好好學著!星期天,我總愛乘公共汽車,在市區四處逛,看城市裡的新奇。
為了讓自己更像一個城裡人,我向父母要來錢買了西裝皮鞋,往身上噴灑香水,消除掉身上的土腥氣,把我認為是鄉下人的缺點如說粗話大口大口吃飯都藏起來掖起來,然後混跡於大街上人流之中,任誰也識不出俺是一個鄉下人。
我努力學習城市人的功課,為我紮根城市打基礎,我學會了與城裡的男生女生交往,一起看電影唱卡拉OK。我再一次如痴如醉地愛上一個女孩,一個城市的女孩,為她寫詩,為她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然而結果是一塌糊塗,我明白城市與農村永遠隔著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大
學畢業時,一些同學託關係留在了城市,我卻喪魂失魄地回到原籍。我本來以為憑我在校的成績能夠留在縣城工作,可是在家等來的調令卻是讓我到老家裡的一所非常偏僻的農村中學任教,我讀書十幾年考上大學,最後又回到農村,在很多人看來都是不可思議的。
這裡距離縣城五十華裡,學校在一個叫歡口的小鎮上,在教室裡讀書時都能夠聽到雞鳴狗叫。那些年裡,我就像一株蔫了的玉米一樣整天耷拉著頭。我不敢回家,怕看見父親失望的目光,怕村裡人問起我的工作。
幾年後,我結了婚,有了孩子,因為工資低,生活常常是捉襟見肘。一次回家,父親說,要不再向隊裡要幾畝地種(考上大學,我的土地就在村裡被取消了)。我一聽種地,頭就大,那樣不就又成為一個農村人了嗎!進城的願望仍然像草一樣在我腦海中滋長蔓延,不可抑止。
在這所農村學校任教的日子裡,我經常向學生灌輸努力學習,學業有成離開農村的觀念。有學生問我,哪老師您為啥大學畢業又回到農村來呢?我說,我是來拯救你們的。他們不相信,我也不相信,我連自己都拯救不了,怎麼拯救他們。
有時我回到自己生活了十幾年的村子,幫年邁的父母幹些農活,雖然漸漸熟悉了各種活什,可是我怎麼也不能夠溶入這鄉村生活中。這期間,我初中畢業的妹妹、弟弟都到蘇州打工,妹妹還在那裡買了房,這更讓大學畢業的我懊惱。
十年後,我被抽調到縣教育局辦公室工作,進而把妻兒調入了縣城,買了房,真正實現了我進城的夢想。每天我衣冠楚楚地坐在辦公室裡,泡上一杯茶,看看報紙,寫寫材料,自覺舒坦。有人來辦事,哈腰給我點上一枝香菸,在瀰漫的煙霧中,愜意無比。走在縣城的街道上,腳下不再飄浮,睡在席夢思床上,感覺踏實了,因為我徹徹底底是一個城裡人了。
城裡多年不聯繫的老同學也聯繫上了,請我吃飯(當然我也得回請),酒席間就說誰誰誰都當上主任,誰誰當上副局長了,你哥們也得好好攀登呀,有難題可以找某某某,他老丈人是副縣長。
鄉下的同學也來找,讓我請客,說早就看出我的不凡,然後就託我給辦事。假如我說這事兒不好辦,他就說你在城裡的關係廣,辦這點事兒還成問題。村裡的人也來找,說車進城讓交警給扣住了,說法院裡打官司沒熟人,唉,我只不過是剛被移栽到城裡的一棵樹苗,還沒長成大樹呢,他們就想乘涼了。這樣,我就得四處去幫他們找關係,誰讓咱從農村進城了呢?
縣城裡大多數人都是和我一樣從農村出來的,但是他們的話題不再關心麥子的長勢,他們關心的是股票的漲落;他們不考慮莊稼的收成,他們考慮的是職位的升遷。因為莊稼收成的好壞,一點也不妨礙他們的吃喝,所以他們吃過飯後,碗碟中可以瀟灑地剩下許多菜餚。可怕的是我也逐漸沾染上這種習慣。
在城裡,不再靠家族親情的紐帶來維繫日常的交往,所以陌生人見了面都是愛理不理的,我和同一單元樓裡的鄰居一年來說話沒有超過十句,不像村裡人見誰都問「吃了嗎」「來家喝口水吧」,城裡人臉面像是水泥路面一樣的冷漠,而我也正浸淫其中。
這個城市是用金錢和權勢包裝的,在這個什麼都漲價的年代,我的工資顯得太很是微薄,在鄉下生活慣了的妻子常常埋怨,在城裡什麼都得買,連吃水都得花錢。幸虧母親時不時地捎來些米麵,使我們不用去掏高價。我們讓母親在城裡住些時,她說,我可住不慣,這樓這麼高,我住著頭暈,憋屈裡上!
在城裡工作,幹著公家的事兒,每天像鐘錶一樣標準地按時上班下班,開始還新鮮,時間一長,心性疏散的我就感到憋屈了。不但要天天面對一摞摞的文件,累得腰酸背疼,還要面對大小領導的臉色,得跟著他們睛轉陰或者陰轉睛。這裡不允許你像鄉村裡的花草自由自在地生活,城裡的花草都得用長剪或者剪草機修剪得整整齊齊。
這讓我有些懷念鄉下的生活了,唉,也許是生就的鄉土命,正如我的皮膚雖然整天坐辦公室,也用了潤膚露防曬霜什麼的,卻怎麼也不能像城裡人一樣的白。
那天回鄉下老家(我開始把父母住的家叫老家了),幫父母給玉米施肥,田地裡施肥的人很多,鄰地裡的大嬸說,喲,這當了城裡人,還會幹農活呀?我說,咋不會哩,土生土長的農村人,進了城,會把啥農活都丟嘍。一眼望去,無邊的綠油油的玉米充滿了勃勃的生機,它旺盛的活力正通過劃在我脊梁上的葉片沁入我的血管。
幹過活後,和父親一起喝酒,我喝醉了,父親說,叫個車給你送回城吧。我說,不回城了。母親在院子裡為我鋪了一張床,躺在高梁篾織成的蓆子上,那天空中的一輪明月,那漫天野地裡夏蟲的叫聲,把我的思緒扯得好長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