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皮裡亞特常以戲劇性的視角描繪奧斯坦德夜間安靜卻有光的場景,這種發自於自我的視覺上的孤獨探索,與愛德華·蒙克和正在東京展出的丹麥畫家威爾漢姆·哈莫修伊(Vilhelm Hammershøi)等歐洲現代主義者相一致。
萊昂·斯皮利亞特,《夜晚》,比利時國家收藏,現存放於布魯塞爾伊克塞爾博物館在奧斯坦德的黃昏,一襲黑色長袍從燈塔下走過,天際線開始衰落,海岸線逐漸縮短。海邊小鎮巋然不動,但海上巨浪拍岸,如同黑色的夢境。面對這些作品,觀眾會感覺置身其中,似乎被淹沒在這無邊的黑暗之中。
比利時藝術家斯皮裡亞特用黑色墨水、彩色鉛筆等創作這張令人恐懼的圖像時,還不到20歲。畫面中拖曳、顫抖的人像是他自己。對於斯皮裡亞特而言,海浪是他一生的所見,無論是黎明之前、黃昏之後、還是午夜時分,他在海岸漫無目的地行走,試圖從內心深處了解這片海。
斯皮裡亞特的作品幾乎都是紙上創作:水彩、水粉、鉛筆、蠟筆、鋼筆和墨水,他探索了高超的藝術技巧並加以結合。他的作品尺度較小,他的工作領域要求他對於事物進行近距離的觀察和反映,例如對瓶中黑墨進行引人入勝的研究,或是用蠟筆小心翼翼地描繪出堆在鏡子前的紙箱上的光。他的創作展現出象徵主義的理念:對於事物的神秘性保持靜默的關注。
雖然斯皮裡亞特去世於1946年,但即使在藝術業內,他的作品也是近幾年才被關注,對於他的生活更是一無所知。想要觸碰他的生活狀態,源自一張創作於1907年的自畫像。
斯皮裡亞特,《自畫像》,1907年,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在這件作品中,年輕的畫家穿著他標誌性的西裝,坐在畫板前,背景中有一面鏡子,鏡中反射出殘破的牆壁、黑色的窗戶和他面前的一面鏡子。畫家如同幽靈一般出現在暮光之中,面對觀眾,卻又是一種道不明的模糊。
神秘的自畫像是斯皮裡亞特作品中的一大標誌。在一系列作於二十幾歲時的自畫像中,萊昂·斯皮裡亞特通常面朝左邊,偶爾正面看向畫布之外。他的頭部畫得很特別,在一位與他同時代的人的描述中,他的頭「瘦削突出,兩頰深陷」,「一頭驚人的蓬亂金髮,幾乎有點不真實」,瞪大的雙眼「柔和而夢幻」,卻「籠罩著冰冷的金屬光澤」。
斯皮裡亞特,《自畫像》,1908年11月3日,私人收藏斯皮裡亞特的許多自畫像展現的都是夜晚的畫面:他是一個失眠症患者,是夜間精神狀態的孤獨探索者。這些自畫像中既有從頭部到肩部的寥寥數筆勾勒,也有對室內細節與自我審視的複雜刻畫。畫中的空間本身將觀眾置身於謎一樣的氛圍,關於死亡的謎題在其中微妙地擴展:在1908年11月3日的自畫像中,撕過的日曆上留下的數字表明了時間的流逝,讓整幅畫面猶如一篇燈盞之下的自省日記,或是對無情命運的沉思。似乎當我們看到那刀鋒般藍色雙眼的時候,也看到了他皮膚下的頭骨。
在斯皮裡亞特早年的作品中,有一覽無餘的室內場景與戶外景色,有幽暗的房間和無處遮蔽的海邊。斯皮裡亞特常常遭受胃潰瘍之擾,而那些神秘的房間一隅流露出病人對於臥室的感受:那裡既是避難所,也是囚禁室。
斯皮裡亞特生活和藝術的主場依舊在海邊,但與印象派以來藝術家們善於描繪的陽光、帆船、嬉戲的孩子不同,斯皮裡亞特是海是孤獨的、常常只有一個不安的、似乎隨時會消失的人。他的作品將世人關於陽光海灘的想像,帶入無盡的黑夜之中。或許正是因為這種憂鬱,斯皮裡亞特作品主要為私人收藏,在比利時以外的博物館很少見。在現實中,想要讀懂斯皮裡亞特或許得到奧斯坦德的黑夜之中:
斯皮裡亞特,《海岸線上的女人》,1910年,私人藏海邊夜色中的斯皮利亞特在現代藝術中,斯皮裡亞特像是夜鶯。孤獨和沉默困擾著他的生活,也造就著他的藝術。他出生於奧斯坦德市中心的商人之家,祖父曾是燈塔管理員,父親是香料製作者,並在市中心經營著一家大型店面,但他從小就失眠、躁動不安,並患有胃病。這讓他經常沿著枯燥的街道步行至奧斯坦德海岸,迎接他的是空蕩蕩的海濱、孤零零的煤氣燈,白沙灘後是波濤翻滾的黑色大海。
在斯皮裡亞特的筆下,海灘在昏暗的天空下泛著光芒,柱廊、石階都朝著消失點駛去,鉛灰色、棕褐色、黑色等暗黑系的彩色遍布,除了畫家之外,沒有人,唯一的亮色只有偶然出現的月光或燈的光暈擠出的微光。
斯皮裡亞特,《溫室》, 1917年,私人藏在學校,斯皮裡亞特對於尼採和叔本華的哲學表現出極大興趣,並喜歡閱讀埃德加·愛倫·坡的驚悚小說。18歲時,斯皮裡亞特原計劃在奧斯坦德附近的布魯日美術學院攻讀學位,但卻因為疾病而作罷。也許是出於安慰,1900年,父親帶著斯皮裡亞特參觀了當時正在巴黎舉行的世博會,並給他買了一大盒彩色蠟筆。不久之後,灰色、黑色、普魯士藍、深海藍等深色幾乎都使用殆盡,但暖色卻幾乎沒有被觸及。
去往斯皮裡亞特的家鄉,必須從布魯日乘坐海岸火車,奧斯坦德的火車站就在海邊,白天的海邊還能看到兩次世界大戰後倖存下的利奧波德二世 (Leopold II of Belgium)時代留下的新古典主義建築。到了晚上,斯皮利裡亞特筆下的奧斯坦德出現了:深不見底的黑夜和黑色大海、林蔭大道通向的也是夜的盡頭,著一身黑衣的人,蹲在臺階上,向海望去,畫面是無聲的,卻又似乎能聽到她在海邊的抽泣。
斯皮裡亞特,《漁婦》,1910年, 私人藏冬天的奧斯坦德更是斯皮利亞特式的,街道是空的,巨大的海灘亦空無一人,只有盡頭處偶爾有幾點黑色穿過海霧。夜幕降臨之時,如同來到冰冷的邊緣——孤零零、波濤洶湧。這份疏離感或許是生活給予藝術家的禮物。
斯皮裡亞特, 《苦艾酒》, 1907年,博杜安國王基金會收藏將家鄉變為自己的幻想即將在2月23日在英國皇家藝術研究院開幕的以「萊昂·斯皮利亞特」名字命名的回顧展,藝術家將帶觀眾回到自己的家鄉,在潮汐與石柱之間奔跑,最終消失在畫面的遠方。
斯皮裡亞特的主要研究者、此次展覽的策展人安妮·阿德裡昂斯-潘尼爾 (Anne Adriaens-Pannier)認為,斯皮裡亞特將家鄉變為自己的幻想。她還借用了斯皮利亞特在1920年寫得一封信證明自己的觀點「我屬於這裡。我生活在一個真實的幻想中,夢想和海市蜃樓圍繞著我。」
斯皮裡亞特從未出海,只是渴望航程,他靜靜地看著即將駛離的船隻在海浪中划過一圈,噴出黑色蒸汽。此次展覽將展出一張藝術家透過窗子看船的作品,這件作品的視線高於普通的視角,但更多的生活,他喜歡把視角放低,回望奧斯坦德的燈光、或像夢遊者在岸上漫遊。斯皮裡亞特鮮少以簡單的方式表現室內外世界之間的連接。1908年,他在奧斯坦德租了一間工作室,可以望到那裡的漁港。《漁人碼頭的工作室窗戶》(Studio Window at Visserskaai,1908-09)讓人想到卡斯巴·佛烈德利赫(Caspar David Friedrich)畫中所描繪的工作室窗外的船隻桅杆。
斯皮裡亞特,《漁人碼頭的工作室窗戶》, 1908–09年,私人藏比利時當代藝術家盧克·圖伊曼斯(Luc Tuymans)認為,自己從斯皮裡亞特的作品中學到了很多,斯皮裡亞特的肖像能看到或蒼白或黃化的圖像表達,這種想像力的表達或許來自攝影對其的啟發。
圖伊曼斯暗示了丹麥畫家哈莫修伊畫面中的安靜內斂和基裡科(De Chirico)的城市景觀與斯皮裡亞特作品的關係。斯皮裡亞特應該沒有看到過他們的作品,但他的作品中對柱廊和空間的表達方式與基裡科有所相同,但並不明顯。而最常與斯皮利亞特比較的藝術家是愛德華·蒙克,尤其是他們對人物的表達。
在斯皮裡亞特的作品《狂風》中,一個女孩站鐵欄杆邊。風掀起了她的衣服,白色的襯裙在微光中若隱若現,她的頭髮也被猛烈地吹著。 仔細觀察,她的嘴似乎張大著,帶著對墜落天空的恐懼。在很多人看來,正是這件作品使斯皮裡亞特成為奧斯坦德的蒙克。
斯皮裡亞特,《狂風》,1904年,Mu.ZEE藏但這種比較似乎只限於這一件作品,斯皮裡亞特是一位沒有可比性的藝術家,他的底色是孤獨。在比利時奧斯坦德現代美術館(Mu.ZEE),斯皮裡亞特和詹姆斯·恩索爾(James Ensor,1860-1949)被認為是奧斯坦德兩位繪畫大師,但兩人雖然在時間和空間上有交集,但應該沒有過多交流,從他們的作品看,除了同樣帶有比利時人的想像力,並無共同點。也許可以從他的作品中瞥見其他人的影響,比如偉大的比利時象徵主義藝術家費爾南·諾普夫(Fernand Khnopff)那「密不透風」的細緻刻畫,愛德華·蒙克(Edvard Munch)筆下人物背後的光環,以及喬治·德·基裡科(Giorgio de Chirico)那形上學的城鎮風景中荒廢的柱廊與廣場。不過,從性格上來看,斯皮裡亞特索居離群,不願與人為伍,你永遠都不會將他和其他藝術家混淆:他總是一個人。
斯皮裡亞特,《遇難的人》,1926年,私人藏斯皮裡亞特曾移居布魯塞爾,並為出版商繪製插圖。他曾為莫裡斯·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的超現實詩集《溫室》創作版畫插圖。不過,和世紀之交的諸多藝術作品不同,斯皮裡亞特的藝術一點也不文學:他在存在的神秘與物理世界中找到了自己的主題。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35歲的他與瑞秋·韋爾吉森(Rachel Vergison)結婚,並育有一女。一張1923年拍攝的照片中顯示夫婦倆在過著平和的日子,照片中他們在奧斯坦德放鬆地挖著沙子。婚姻給他帶來了寧靜,但在藝術上卻是矛盾的。因為斯皮裡亞特面對糟糕的情緒時,他的藝術作品會更為出色;而當他平和時,那位風中吶喊的女孩也隨風而逝了。在後來的生活中,藝術家將樹木作為孤獨的載體。《山毛櫸樹幹》(1945年)作於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年,作品似乎是那個時代、也是他本人的寫照:秋天的樹葉,低矮的灰色天空,事物所顯露出的罕見的圖形美。
斯皮裡亞特,《山毛櫸樹幹》, 1945年,私人藏但此次倫敦英國皇家藝術研究院展覽所展出的作品,多創作於1918年之前。在其1908年創作的《光束中的臥室》(Bedroom with Beam of Light ,1908)裡,奧斯坦德燈塔的光亮無情地將臥室的隱私暴露無遺,將白色床單和球形黃銅床把手照得通亮,又在衣櫥的反光面上投下一塊半圓形的藍色光斑,平添了幾分憂鬱。單人床被夾在深色窗戶和壓抑的衣櫃之間,床上有人,還是沒有人?抑或是藏著一個沒有希望的靈魂?
斯皮裡亞特,《室內(光束中的臥室)》, 1908年,奧賽博物館藏或許一張1925年8月斯皮裡亞特和雕塑家奧斯卡·傑斯珀斯(Oscar Jespers)在奧斯坦德陽臺的合影,能讓一個世紀後的人了解藝術家多一點。照片中的斯皮裡亞特穿著三件套西服凝視著照相機。
1925年8月,斯皮裡亞特(左)與雕塑家奧斯卡·傑斯珀斯(Oscar Jespers)的合影面對這張照片再看另一張自畫像,斯皮裡亞特在黑暗的屋子裡徘徊,他在鏡前坐下,畫下了古怪,荒誕卻及其現代的自畫像。
「怪異」也是斯皮裡亞特的命運,所以他的作品多為中產收藏,而非公共博物館。相比之下,同為奧斯坦德人的詹姆斯·恩索爾就獲得了更多的肯定。而比起65歲死於心衰的斯皮裡亞特,恩索爾在89歲壽終正寢。
在一個異象中,斯皮裡亞特獨自在黑暗中沿著海岸行走,回望對岸時,或許他已經在海中。這也是斯皮裡亞特作品的偉大之處,因為他總是超越可見的事物。建築物的燈光反射在水中、人徘徊在蒼白的月亮下,帶著些許抽象,時代也似乎被困在過去之中。
斯皮裡亞特,《晚上的堤岸》, 1908年,奧賽博物館藏(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