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瞬間,我覺得自己迷了路。
我開在費城郊外的一條公路上,兩邊是間或的白色圍牆和整齊的樹和草坪的居民住宅。安靜的午後,沒有一個行人。
我看了看手中的地址,遲疑地繼續往前開。前方的路往右拐去。拐過彎,我看到一個高聳的尖頂。
下了車,我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奇特的建築前面。她像一座高聳、帶著不同層面的山峰,又像沙漠中的一個白色的六角帳篷,由三個巨大的鋼梁支撐,鋼梁上突出的金屬裝飾,似古代武士披掛的鎧甲。
我向穹頂下方低矮的正門走去。四周一片寧靜,邊上草地上有一塊牌子,上面寫著:BETH SHOLOM。
牧師科恩(Mortimer J. Cohen)孤獨地坐在空蕩蕩的教堂裡,他正面臨著一生最黑暗的時候。
三十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戰剛結束,科恩在費城的北部建立了一個猶太教堂BETHSHOLOM(希伯來語:和平之屋),它是費城的猶太人主要禮拜和社區聚會的場所。到了50 年代,隨著白人逐漸離開城市,搬到郊外居住,他的教會成員飛快減少。科恩看著他親手建立的教堂在他的眼前慢慢瓦解,他一生的工作和夢想一點點消失……
個子矮小的科恩以和藹、富有同情心和意志堅強而受人敬重。那天下午,他做了一個重大決定:把BETH SHOLOM 搬到費城郊區,在那裡建一個新的教堂。
1953 年11 月,科恩異想天開地給當時美國最偉大的建築大師、傲慢的賴特(FrankLloyd Wright)寫了一封信。信中講述了他的教堂的歷史,他面臨的困境,最後問賴特能不能設計他的新教堂。
同一時刻,86 歲的賴特在他近七十年的建築設計生涯的最高峰和在做他輝煌一生的最後一個項目的最低點。
古根海姆(Solomon Guggenheim)出身於一個富裕的美國瑞士裔家族,古根海姆家族在十九世紀美國採礦業中發家成為巨富。從1926 年開始,古根海姆開始收集二十世紀歐洲抽象派作品。1943 年,古根海姆請求賴特為他的七百多件珍貴藝術品設計一個永久的博物館。賴特考慮之後接受了他的請求,但不知道這個項目會消耗了他生命的最後十六年,成為他七十年建築設計生涯的巔峰之作。
賴特總說:一個建築師最大的優點是傾聽客戶的要求。
但當客戶對他陳述完要求時,他會說:你不知道你真正要的是什麼,讓我……
聽完古根海姆的要求後,十一個月以後,賴特提出了他的設計。
設計出乎每個人的期望和想像,打破了所有以往的各個展覽廳依次連接的傳統博物館格局。「讓幾條街以外的大都會博物館看上去像個穀倉。」賴特說。
在賴特的特有低矮的入口的上方是巨大的象牙色、帶有優美弧度的光滑混凝土結構,博物館的名字簡約地突出在結構下方。上方是一個同樣顏色的同心圓結構向空中盤旋擴展,像一條光滑、柔軟的緞帶。整個外形舒展而蓄藏即將釋放的動能,就像一首澎湃的交響樂在瞬間凝固。
博物館令人驚奇的外觀帶給內部更戲劇化的效果。賴特的設計理念是「一個連續的地板上的巨大空間」:一進博物館是一個巨大的庭院空間,沿著庭院的邊緣是一個綿延不斷、盤旋而上的斜坡。斜坡長達四百米,直達博物館六樓頂層。沿著連續的斜坡是一個個分隔的展廳。在逐漸、無意識地沿著斜坡漫步向上或向下時,參觀者可以逐個欣賞、感受展廳裡的藝術。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科恩牧師收到賴特的回信,邀請他到賴特在紐約的廣場旅館的住處見面。
一見面,以直言不諱著稱的賴特告訴牧師:他不會設計一個「猶太人的教堂」。
不知所措的科恩一時不知該怎麼反應,賴特接著說但他可以設計一個「美國的猶太人的教堂」:一個生活在美國的猶太人的廟堂。
這就是我想要的。牧師回答。
這樣開始兩人長達六年的合作和友誼。
告別的時候,科恩躊躇地說:還有一件小事……買了地皮後,我們銀行裡已沒有任何錢了。
賴特微笑地看著窘迫的牧師:拿著我的設計,錢會來的。
賴特知道什麼是人生最黑暗的時刻,知道什麼是堅持和不放棄。
經過失敗的婚姻,摯愛的人和孩子被謀殺,家園的數次焚毀,賴特堅持設計,堅持建造。但他的設計生涯在20 年代末因為大蕭條和美國建築業擁抱歐洲以勒• 柯布西耶(LeCorbusier)和米斯(Ludwig Mies van der Rohe)為代表的國際主義建築風格而被認為「已經過時和正在消失的一代」。
30 年代中期,當每個人都認為年近七十的賴特已安靜地從建築業退休,他突然重新進入公眾視線,設計了一系列他職業生涯最偉大的作品。代表作是建在匹茲堡郊外的「流水別墅(Falling Water)」。一幢建在瀑布上、被譽為美國最美的住宅。
現在80 多歲的賴特面臨著他一生又一個重大的挑戰。
從1943 年到1956 年,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紐約市的建築法規改變、建築材料的漲價使得古根海姆博物館遲遲不能破土動工。於此同時,許多世界著名藝術家聯名給博物館籌委會寫信:認為賴特的斜坡設計和傾斜的館壁不適合展示藝術品,而且博物館本身會過於強烈,將會掩蔽展覽的藝術品,他們因此抵制他們的作品在古根海姆博物館展出。1949年,賴特的最大支持者所羅門·古根海姆去世。
賴特花了十年的時間,以他不可動搖的樂觀精神和幽默,永不熄滅的熱情和堅持,務實的應變能力應對和解決所有的困難和阻力。在七百多份草稿,五次重大方案修改後,在1965 年8 月16 日,工程終於破土開工。
在費城郊外,牧師科恩的教堂的建築進程也因為經費和工程的難度而遭遇巨大困難。疲憊、沮喪的科恩寫信給賴特:……資金籌集的效果式微,幾乎沒有任何資金流入了。人們正在失去信心。
正在為自己工程和日漸衰弱健康搏鬥的賴特很快地回信:請振作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是的,一切的確好了起來,除了賴特的健康。
一年以後的1959 年4 月9 日,在能親眼看到他一生最後的兩個設計完工之前,美國現代建築大師弗蘭克·勞埃德·賴特去世,享年92 歲。
五個月後,BETH SHOLOM 正式完工。一個月後,古根海姆博物館對公眾開放,受到狂熱的歡迎和讚揚。
七十多年來,古根海姆博物館——賴特的最後作品矗立在中央公園的邊上,被公認為紐約最美麗的建築之一。
一件好的建築作品應該增強周圍自然環境的優雅……賴特說。
太陽從博物館三十米高的穹頂照下來,乘電梯到達頂樓的人們開始一邊觀賞世界著名藝術家的傑作,一邊緩緩地沿著斜坡往下走。賴特的天才設計給人們的博物館經歷加了一個新的元素:時間的流逝。人們觀看藝術品的同時,能看到四周的環境和身邊、對面樓面的人們,靜靜地感受大師在他生命的最終時刻:看到自己從何處來、向何處去。
穹頂正中的巨大天窗把輝煌的陽光切割成美麗的幾何圖形,投射在博物館布滿圓形圖案的水磨地板、白色的圓形迴廊和在藝術品和建築中流連忘返的人們……
在選擇覆蓋BETH SHOLOM 教堂穹頂材料的最後一刻,賴特突然改變主意:他把原來設計的教堂傳統染色玻璃改成半透明的纖維玻璃。
讓上帝塗上他的顏色吧。他說。
我走進教堂的那個下午,上帝塗上的顏色是金色。
正午的強烈陽光灑滿在這個容納一千多人的教堂大廳,在瀰漫的陽光下,我在沙漠色的地毯上緩緩向大廳的中央走去,仿佛置身於一個巨大透明的山中……
站在大廳中央,地面的最低處,我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站在一雙張開的手中央,明亮的陽光浸透身心……
心被陽光籠罩,努力向上前行,即使在最黑暗的時刻。
我正學著創造一種能表達純粹的樂觀主義(pure optimism)的建築形式……九十歲的賴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