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鮭魚殺人案(長篇小說·節選)∣《文學青年》柴春芽專號

2020-12-21 鳳凰網讀書

 

(鳳凰網讀書頻道「文學青年」第七期:柴春芽專號)

柴春芽作品:紅鮭魚殺人案

我要超然。作為紅鮭魚,而不是作為罪犯,我要保持置身事外的中立原則。我要敘述。以目擊的細節和客觀的語氣,我要呈現某種悉心觀察的結果,而不是隨意妄測的斷言。我要為自己辯護。誠然,一系列令我措手不及的突發事件一度擾亂了我正常的思維習慣,但歸根結底,我是一條理性的魚,比人類還要理性一萬倍。這種具有先天優勢的理性源於水中生活的好處。水是養育真理的搖籃。人類摒棄了海洋最終移居到陸地上。那是你們退化的開始。你們不是變得越來越理性,而是變得越來越非理性。你們不是變得越來越智慧,而是變得越來越愚蠢。退化的喧囂在你們的遺傳基因中呈幾何梯數而遞增,但你們卻置若罔聞。你們信誓旦旦地宣稱優勝劣汰的法則支配著從猿到人的進化之旅。你們這是自欺欺人。同類相殘便是你們退化演變的最佳例證。我目擊了一場場人類戰爭。那種同類相殘的戰爭,在我看來,完全是一種最瘋狂的自殺方式。戰爭的惟一目的就是毀滅你們人類自己,但你們樂此不疲,每天為了發動新的戰爭而製造著各種各樣的武器。就我在一個離軍事基地不遠的海邊生活多年的經驗,以及遍布我全身的可見與不可見的累累傷痕——光輻射、衝擊波、早期核輻射、電磁脈衝及放射性沾染等等形式的傷害——我可以證據確鑿地明言:在城邦邊緣,核武器試驗——鈾235或鈽239等重原子核的裂變鏈式反應與重氫或超重氫等輕原子核的熱核反應——日復一日地進行,從來沒有因為和平主義者和宗教徒們美好的意願和曠日持久的祈禱甚至不斷的譴責而有絲毫終止的跡象。如要追溯紅桃K死亡的原因——檢察官先生指控說,是我殺死了她——我以為,還得回到十六年前的那次核試驗。我記得,那天早晨,一枚核武器試爆時產生的次聲波像一把錐子,刺痛了我的神經中樞。與以往相同,由於亞加爾共和國軍事當局的保密,人們執意認為那是一顆隕石在穿越大氣層時產生的巨大轟鳴。我從一個奇怪的夢中醒來,透過漣漪波動的水面,看到天空像一條剛被清洗過的紅鮭魚翻起了白色的肚皮。遷徙的鳥群仿佛一把手術刀,切開了天空的肚腹,晚霞般絢爛的鮮血隨即傾洩而出,染紅了悲傷的大地。我預感到將要發生什麼。檢察官先生針對我而提出的一級謀殺罪的指控,由於忽略了那顆人們執意認為從天空中掉落下來但誰也沒有見過的隕石,我當然會嗤之以鼻。亞加爾共和國最愚蠢的人制定的法律——他們認為法律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針對謀殺所下的定義,由於忽視了道德的價值和對公平與公正的訴求而變得冷酷無情,有失偏頗,文過飾非。我知道,法律並不代表公正。惡法之下,必有屈死的冤魂。我想指出的是,在這起被新聞媒體命名為「紅鮭魚殺人事件」的謀殺案中,真正的兇手不是我。究竟是誰殺死了紅桃K?殺死那樣一位手無寸鐵的女人,並不需要任何技巧,也不需要多少蠻力。另一方面,紅桃K只是一介無依無靠的平頭百姓,沒有任何政治背景,從理論上講,該案也就不會太過撲朔迷離。可兇手到底藏身何處呢?喜歡自作聰明的人類啊,既然你們連核武器——有人推算過,這個世界上各個國家的核武器總共可以將地球表面摧毀三十八次,釋放出的核輻射可以保持兩百年以內在全球範圍無法消散——都能製造得如此巧奪天工,我相信只要你們稍微開動一下腦筋而不是眼巴巴地藉助於我這樣一條又老又醜的紅鮭魚語焉不詳的辯護詞,這個問題定會迎刃而解。唉,非理性的人類啊,看到你們如此冥頑不化,我不得不粗魯地借用一位早被你們遺忘的人類先哲的話——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來表達我對人類智商的蔑視。這樣吧,讓我提示一下——真正的兇手就在你們中間,就在這由法官、檢察官和旁聽席上的記者以及東方紅廣場上成千上萬的市民中間。我看到了兇手的真相。儘管一副只在參加化妝舞會和政治集會時才會戴上的假面具煞有其事地遮住了他的面容,儘管他披著嶄新的羊皮,儘管他故作鎮靜,人模狗樣地左顧右盼,但他自以為得意的嗤嗤竊笑卻響在每個人的耳際。不信?你聽,你聽……

首先聽到的是窗戶玻璃的碎裂聲,那聲音短促而清脆,並且轉瞬即逝,沒有起始與終結的過渡狀態,然後,才是天空中傳來的一聲巨響。那響聲震耳欲聾。一道灼目的光芒撕開晨曦中淺藍色的天空,向著西邊的沙漠疾速墜落。沙漠以遠,如同世界邊緣的柵欄一般聳立在地平線上的俄日朵雪峰峰頂上終年不化的皚皚白雪,仿佛被一道灼目的光芒點燃了似的,驟然升起持久瀰漫的白色火焰。

「天上掉星星啦!」

有人驚聲尖叫著,像是災難降臨前發出的垂死呼喊。剛才那來自天空的轟然巨響使紅桃K一陣耳鳴。她難以分辨這致命的尖叫是不是發自她自己的喉嚨。她試著要說些什麼,比如昨夜的一個夢,比如夢中的紅鮭魚先知般的預言和啟示——二零一五年,一顆相當於幾千顆廣島原子彈威力的隕石可能與地球擦身而過,也可能與地球直接相撞——但她發現自己已經失聲,在她平素喜歡唱歌而被拓展得非常寬闊的聲帶上,好像有人撒了一把沙子,阻塞了聲音的流淌。

「那可能是隕石。」

紅桃K仍在耳鳴。她隱隱約約地聽到語文老師的聲音,從極其遙遠的地方飄來。

「走,我們快去看隕石吧。」

隕石?那脫離了運行軌道的死亡流星,果真會在這樣一個平常的日子,掉落在地球上嗎?紅桃K反應遲鈍地想到了「隕石」這個詞,藉助於最近讀過的一本科普雜誌上對隕石的介紹,她想到了隕石的平均密度(3—3.5之間);隕石的主要成分(矽酸鹽);甚至還想起了昨天晚上做過的一個關於恐龍滅絕的夢——在紅鮭魚的引領下,紅桃K曾經遊過東城區以外那片年代久遠的大海,每遊一海裡,她的身體就發生一次蛻變,直至雙臂變成了胸鰭(胸鰭突起的側線能夠感知溫度、磁場和電場強度),雙腿變成了尾鰭,透過蔚藍色的海面,光的折射讓她看到一顆直徑約為十公裡的隕石手舞足蹈地撞向布滿恐龍的大陸,撞擊後的大爆炸使多數恐龍立刻死去,而爆炸後的粉末籠罩著天空和大地,長達數年之久,她就在這被汙染的水和空氣中變成了一條紅鮭魚。當趕去上班的母親將她推醒來時,她還模模糊糊地看到最後一隻恐龍已經不在大地上奔跑了。現在,掠過天空的白光和震碎玻璃的巨響讓她的意識又一次變得模糊起來。直到最後一位同學衝出了教室,紅桃K才逐漸恢復了聽覺、視力和語言的功能,但卻沒有人聽她講述有關隕石和恐龍滅絕的夢。整個教室變得空空如也。她只好收拾起書包,準備回家睡個好覺,以彌補昨夜在夢中耗去的精力。

紅桃K踟躕在闃寂無人的街道上。和過去好多年的每一天一樣,街道兩旁那些經受無數風雨的剝蝕而顯得搖搖欲墜的土坯房全都關門閉戶,一種腐朽沒落的氣息仿佛一群來自墳墓的鬼魂從那些土坯房的門縫裡鑽出來在這倍感荒涼的街道上飄蕩著,讓人不寒而慄。紅桃K知道,在每一家用膠布粘起來的滿是裂縫的窗玻璃後面,都會隱藏著一雙暗淡無神的眼睛。那些窺視的眼睛,仿佛飢餓野獸的眼睛,透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恨。怨恨好像蜘蛛吐出的絲線,企圖網住每一個單身一人的過路者。從戈壁邊緣那座巨大的煤矸石山前面緩緩流過的阿幹河被煤渣汙染得像一條堅硬的鋼鐵。一片血色的沙塵暴如萬馬奔騰越過遙遙可見的沙漠和戈壁正向河面上緩緩移來。也許過不了多久,沙塵暴就會把河流兩岸密密匝匝的土坯房踐踏得面目全非。自從紅桃K記事起,她曾目睹過無數次沙塵暴突然來襲的可怖場景。就在去年,一場春天的沙塵暴捲走了她的三十七名同學。當時,那三十七名同學正在為即將到來的亞加爾共和國領袖節排練著一場大型文藝演出。

「也許,在東城區以東的海面上,一場颶風也正在搬運著雨水,」紅桃K邊走邊想。「要是沒有那道高聳入雲的防沙牆,來自大海的雨水就會澆熄這火一樣肆意漫延的沙塵暴。」

突然,從鐵鏽色的街角跳出來躲藏了整整一夜的瘋子。他赤身裸體,像一個來自某片未被文明的人類所曾徵服的土地上等待開化的野蠻人,大呼小叫著在紅桃K面前手舞足蹈。紅桃K像是受到了驚懼之劍的致命一擊,連喊叫一聲的力氣都已喪失殆盡。幸好,從鐵鏽色街角的肉鋪裡走出來剛剛宰殺完牲畜的屠夫科裡亞。他喜歡拿瘋子開心。

「嗨,我的將軍,您為什麼不帶著那條癩皮狗去徵服東城區呢?」他用諷刺的口吻對瘋子說。「我們西城區的窮人們還等著瓜分那些富人的財產呢。」

「可是,光,滅了……」瘋子憂傷地說。「光,滅了……」

「光是不會滅的,我的將軍,」屠夫科裡亞一邊甩著手上的獸血,一邊說。「我看到過你曾經舉著蠟燭走進河裡,等你從河裡出來的時候,蠟燭燃得很旺盛。」

「這一次,光,真的熄滅了……」

瘋子反覆念叨著這句話,徑直向紅桃K走來。紅桃K像一隻被狼攆的羔羊,拚名奔逃。在她身後,屠夫科裡亞發出一串幸災樂禍的笑聲,那笑聲連綿不絕,就像騾子拉的稀屎,稀裡譁啦地掉得滿地都是。等紅桃K跑到音像店門口時,屠夫科裡亞才收攏了笑聲。如果不是他那被膽囊裡不斷孳生的螞蟻快要蛀空的妻子從肉鋪裡走了出來攤開雞爪子似的雙手向他要錢去醫院治病的話,他會一直笑到天黑。紅桃K隱約看見他用兩隻大手抹去蓄滿眼窩的淚水。過了好多年,紅桃K都不知道那淚水代表著悲傷還是歡樂。她只知道瘋子所謂的「光,滅了……光,滅了……」具有某種預言的意味。但他所受的冷嘲熱諷,和歷史上任何一位先知沒有區別。也許值得他額手稱慶的是,在這個信仰崩潰的時代,忙於賺錢和出賣良心的人們無暇為他準備火刑柱和斷頭臺。

為了逃避瘋子的追趕,紅桃K不得不一頭扎進音像店。音像店漆成紅色的木門在她身後吱吱呀呀地呻吟著,像一個耄耋老人重複著無意義的話語。她躲在門後,隔著牆壁,想像著瘋子在突然失去目標後站在街道上茫然無措的樣子。如果不是羞澀和膽怯,她真想安安靜靜地站在瘋子面前聆聽他近似囈語的讖言。她不想看到那可憐的瘋子由於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心聲的知音而舉著蠟燭躍入阿幹河去尋找永不露面的綠毛水妖和無所不在的紅鮭魚。但她一想到他在河水裡獲得的快樂,心中的自責和疑慮也就釋然許多。每年這個時候,瘋子都會在阿幹河中舉著蠟燭呆上好幾個月,以便能與綠毛水妖和紅鮭魚進行深入的交流。在那幾個月的時間裡,他顯然忘卻了陸地上的一切。那些曾經傷害過他的人和事,統統成為不留痕跡的過眼雲煙。他是紅桃K在這個世界上見過的惟一一個不記仇的人,而別人都曾經或正在對他實施著有意無意的傷害。從這個意義上說,瘋子確實可以算得上是一位先知。他生來受苦,為的是預言未來,警醒墮落的人們,而人們則因短視而閉目塞聽。這裡的人們之所以情願張開耳朵,為的是聆聽塞壬伯爵的歌聲,甚至可以這麼說,這裡的人們之所以還活著,純粹是為了能在有生之年,親眼見到塞壬伯爵一面,並且當面聽到他迷人的歌聲。塞壬伯爵的歌聲曾讓音像店老闆——一個古怪的老頭——愛得發狂。瘋狂的老頭給紅桃K留下過極其深刻的印象。一看到塞壬伯爵在新專輯封套上換了新款式的服裝,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衣服改裁成那種款式。從他衣服上拙劣的手工,依稀可辨大約一千零一種風行一時的時裝痕跡——巴洛克式的男裝、中產階級的西服、痞裡痞氣的喇叭褲,凸顯男子漢氣質的牛仔褲和工裝褲外加咖啡色獵衣……而現在,一個青澀少年站在了老頭曾經站過的櫃檯後面。

「你沒去看隕石?」少年問道。

紅桃K撩起擋住眼睛的劉海瞟了少年一眼,突然感覺自己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她隨即閉上了嘴巴,以防止激動的心臟像只兔子一樣從嘴裡蹦出來。近年來,隨著沙塵暴出現得愈來愈頻繁,口吐兔子的孩子也越來越多。沒有人能對這種現象作出合理的解釋。紅桃K不想成為一個口吐兔子的少女。為了掩飾窘迫,紅桃K捂著胸口趴在櫃檯上假裝去看擺了一排的音樂磁帶。塞壬伯爵在磁帶封套上衝她微笑著。他的笑容多麼甜蜜。紅桃K的耳朵裡迴響起塞壬伯爵的歌聲。歌聲平撫了她慌亂的心情。她的呼吸慢慢變得緩和起來。

「那不是隕石,」紅桃K說。

「他們都說那是隕石,但他們都錯了,」少年用一種神秘兮兮的語氣說。「其實,那是我爺爺的靈魂。我爺爺和肝癌抗爭了五十三年,昨天晚上終於去世了。」

紅桃K知道,從天空中掠過的光芒既不是隕石,也不是老頭的靈魂。那光芒究竟是什麼,她也並不清楚。但少年以為,女生用沉默肯定了他的觀點。這讓他感到無比欣慰。他決定給女生送點什麼。

「你喜歡塞壬伯爵嗎?」他問道。

紅桃K再次用左手撩起擋住眼睛的劉海,衝著男生點了點頭。

「我送你一盒他的新專輯吧,」少年說。「唔,再送你一張他的招貼畫。」

少年手腳麻利地把這兩樣禮物裝進一個塑膠袋裡,慷慨大度地塞進了紅桃K的手中。紅桃K又一次顯得窘迫起來。少年看見她滿臉的紅雲,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空氣裡除了大海與沙漠在亞加爾共和國上空混合而成的特殊氣味,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那味道既像玫瑰的清香又像腐屍的惡臭在這一對少男少女的鼻孔裡鑽來鑽去。就在此時,兩個少年大聲說笑著,從門外跑了進來,驅散了音像店裡尷尬的氣氛。利用這個機會,紅桃K扭頭跑進了沙塵暴來臨前血色的黑暗裡。少年擔心她可能會被沙塵暴卷上天空,想要攆她回來,但卻被兩個少年攔住了。

「她是你女朋友?」其中一個少年問。

「你胡說什麼呀?」少年瞪了他一眼。

「不是你女朋友你著什麼急呢!發情啊?我們快去看隕石吧!」另一個少年嚷道。

「快去找隕石吧。你傻了嗎?還楞著幹什麼呢!」

剛從衛生學校畢業的護士小姐看到電視臺早間新聞有關隕石降落的推測性報導——新聞記者總是喜歡捕風捉影,誇大其詞,並以此誘導公眾——用她那出自未經世故的善良和天真,建議漁民去尋找隕石。據她估計,按照黑市價格,一顆直徑十五釐米的隕石足以讓他的妻子恢復健康,並擁有生育能力,由此一來,傳宗接代的問題也就不會再困擾漁民的心靈。面容愁苦的漁民心不在焉地聽著護士小姐的建議,凝視妻子。他的妻子躺在醫院過道的水泥地板上,面色蒼白,不斷呻吟。子宮肌瘤的折磨讓她痛不欲生。如果不能及時手術,她的生命將危在旦夕。

「如果沒錢,你就準備來收屍吧。」

冷酷的醫生已經對漁民說過好幾次這樣的話了。

尋找隕石看來的確是惟一的契機,可是,漁民並不相信自己會有那麼好的運氣。對他來說,沿著曲曲折折源自遙遠雪山的阿幹河走遍沙漠與戈壁去尋找一顆剛剛墜落的隕石,無疑於大海撈針。漁民惟一確信的是自己嫻熟的捕魚技術,那是他自幼訓練的一門手藝。除此之外,他身無長物。

「也許,我會捕到許多珍貴的魚,」漁民心想。

懷著最後的一線希望,漁民離開醫院,回到那艘停泊在內陸河道的堤岸邊殘破不堪的漁船上。那是父親留給他的家。多年以來,漁船隨著波浪搖晃,像他兒時的搖籃。妻子躺在醫院的過道裡,沒人為漁民做飯。他只好餓著肚子補好了魚網,乘著上午的第一縷陽光出發了。為了照顧妻子,他已經好幾個月沒有駕船打漁了。漁船破浪前行。金色陽光一掃連日的霧靄,讓河道兩岸稀稀落落的村鎮和一座座巨型怪獸般的建築凸顯清晰的輪廓。村鎮還是他熟悉的村鎮,可在短短幾個月內就突然從大地上長出的巨型怪獸般的建築卻是他從來不曾經見的。那是鋼鐵和水泥的怪獸,正夜以繼日地吞噬著煤和石頭,吐出的卻是染得天空發黑的煙雲和一股股讓河流變臭的汙水。漁民驚訝地發現,受到汙水的浸染,那條內陸河變得像一具因患有炭疽熱而棄之荒野的動物屍體一般正在腐爛。比黑夜還黑的河道裡只有烏雲般的蚊蠅和它們產下的幼蟲。其後不久,那些幼蟲就會向人類發動瘋狂的進攻。它們在這個世界上最喜歡的食物就是人類的血。其實,人類的血也跟這條內陸河一樣,變得汙濁不堪了。龐大的魚群早在很多年前就已得到綠毛水妖的預言並隨其遷往遙遠的大海以逃避滅頂之災。漁民心情沮喪。他駕船在內陸河河道上忍受著一陣陣撲鼻而來的臭氣,不分晝夜地航行了好幾個禮拜,卻始終不見魚的蹤影。他怎麼也難以相信,從祖先那裡沿襲而來的謀生方式轉眼之間就成了歷史。他的祖先曾經仰靠內陸河的滋養而繁衍生息了不下一百代。但現在,漁民將和魚群一起絕跡。想到自己不可避免的毀滅,可憐的漁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在正午的陽光下,他把魚網披在赤裸的身體上——多麼像一條網中的魚——像是舉行某種源自先人的祭奠儀式,佇立在船頭。失去了舵手的漁船隨波逐流,好幾次都險些撞向堤岸邊碐磳的巖石。夕陽下,雖然沒人教那可憐的漁民該做什麼,但他還是選擇了自殺這一笨拙的方式,以免面對妻子絕望的眼神。他流著眼淚跳入河中。沒有人能像他那樣,把整整一個下午全部用來流淚。

我是魚王。我嗅到了漁民的眼淚,那惟一清潔的液體。鄉愁纏綿。我在大海裡誤以為內陸河已經變回到了從前,於是,我率領著年幼的紅鮭魚,循著漁民的眼淚發出的濃鬱氣味,展開尋根之旅,想要回到闊別已久的故裡。多年以前,那條內陸河是我們紅鮭魚的棲息地。我想帶領子孫,緬懷曾在內陸河上開拓了最初的王國並創造了魚類文明的祖先。內陸河雖然頻遭汙染,但祖先的靈依舊運行於幽暗的河面。對他們做一次簡單的祭拜,有利於我們的基因遺傳和魚類文明的傳承。我率領魚群,穿過正午的陽光,在行將抵達故裡的旅途中疲憊地遊弋。我看見漁民在水中做著垂死的掙扎。去拯救一個漁民的性命,我相信,那完全出自神的旨意和我們魚類的良心。我和我的眾子孫把漁民推上堤岸,神卻給了我們另外一個有關命運的答案。獲救的漁民雙膝跪地,淚流滿面地感謝水中的神靈,而我和我的子孫卻成了漁民的囚犯。等待我們的,將是一場饕餮的盛宴。人類啊,你們何曾了解魚類的高尚,你們何曾知曉魚類的善良。即使我們有幸不被殺戮而成為玻璃缸中的觀賞性動物,我們也會倍感恥辱。那是墮落的生活,同樣也是囚犯的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會像紅鮭魚那樣熱愛自由勝過生命。人類啊,你們何曾想過:我們不想離開水中的家園而淪為陸地上墮落的種族。在陸地上,只有一個以荒淫無恥和野蠻粗暴而著稱的種族已是自然界最大的悲哀了。我們不想成為第二個。換句話說,紅鮭魚恥於跟人類同伍,恥於過上一種囚犯的生活。

沒人願意成為囚犯。在這位於東方紅廣場靠近西城區抵擋沙塵暴的高牆邊專收市民子弟的中學校園,不知道是出自誰的倡議,學生們像獲得解放的奴隸,紛紛湧出校門,去尋找隕石。高中一年級的化學老師伊萬諾夫不得不終止那一堂糟糕的實驗課。那天早晨,來自天空的一聲巨響,震破了他手中的玻璃試管。試管裡的硫酸燒傷了他的腳面。學生們鬨笑著,等不及聽取他對來自天空的巨響和閃光作出物理學的解釋——那也許是地震的前兆或者別的什麼——便已經跑得一個不剩。空蕩蕩的教室讓伊萬諾夫第一次嘗到了遭人遺棄的苦澀。

「看來,我該提前退休了。」

伊萬諾夫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語,不知不覺離開了教室。一陣越過高牆突如其來的沙塵暴悽迷了他原本就不怎麼清澈的眼睛。不管沙塵暴多麼猛烈,卻掩蓋不了春天的氣息。植物開花的馥鬱香氣隨著沙塵暴到處迷漫。不是某一種植物的香氣,而是所有植物混合在一起的香氣,其中還夾雜著動物發情時類似於肉體的氣息。伊萬諾夫像一隻剛剛結束冬眠的嚙齒類動物那樣,弓著背,探著尖尖的腦袋,聳著鷹鉤鼻子,嗅著一路的香氣,穿過由櫻桃、丁香和蘋果樹組成的小樹林,來到校長辦公室門前。臨出教室之前內心掠過的一絲憂鬱,此刻已經蕩然無存。他站在一棵無花果樹下面,心情愉快地抽了一枝煙,然後整了整上衣,曲起食指,敲響了校長辦公室的門。被漆成紅色的木門被伊萬諾夫以間隔一分鐘的頻率敲了三遍,每遍敲了三響。紅色的木門像一張啞巴的嘴,沒有任何回音。伊萬諾夫又一次曲起手指懸在空中,剛想敲第四遍,隔壁的教導主任卻吱呀一聲打開了自己辦公室的門。他看見伊萬諾夫站在校長辦公室門前,隨口說了一句:

「你有事嗎?校長大人昨天晚上喝醉了酒回到家裡,等他在今天早上被隕石驚醒以後,他才發現自己的一個腎臟被人摘走了。他的妻子說肯定是在回家路上被人摘走的,但我們的校長大人卻堅持認為,是他的妻子乘他醉倒在床時把他的腎臟偷偷地送給了她的情人。他們的感情在很多年前就破裂了,只是礙於女兒的反對,他們才沒有離婚,但他們各自擁有一個情人……」

「這真是一件值得同情的事情,」伊萬諾夫搓著雙手說。「但我更關心的是……既然校長大人不在他的辦公室,那您能不能借我點錢?今天是我女兒的生日,我想……我想給她搞個生日PARTY,就是我們西城區人傳統的篝火晚會。我們一直用這種形式慶祝一個姑娘的成人禮。」

「非常抱歉,」教導主任滿臉歉然地說。「我本該慷慨地成全你,可是,我妻子前天住進了醫院。有一個對我來說非常不幸的消息。她得了乳腺癌。一位善良的醫生說,如果我身體很結實,就該到西城區當男妓,如果我身體虛弱,就該持一管獵槍去東城區搶劫銀行,要是我不能兩者必擇其一的話,我妻子的乳腺癌會讓我傾家蕩產。」

伊萬諾夫羞得滿臉通紅。他忘記了勸慰一下悲傷的教導主任,也忘記了請教導主任轉達他對校長大人的慰問,只是一味搓著雙手,表情尷尬地從辦公室裡退了出來。再次穿過由櫻桃、丁香和蘋果樹組成的小樹林,伊萬諾夫發現沙塵暴的味道更濃了,有一股嗆鼻的味道,覆蓋了植物處女般的芳香。他快步走出校門。一輛計程車嘎吱一聲停在他的面前。從車裡鑽出剛剛分配來的女大學生。紅色連衣裙把那漂亮的姑娘裝扮成一團激情四射的火焰,從伊萬諾夫面前一晃而過。

「我女兒以後也會這樣漂亮的。」

伊萬諾夫盯著那團漸飄漸遠的火焰,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語,與此同時,他嗅到空氣中又一次飄起那股奇怪的氣味。那氣味既像玫瑰的清香,又像腐屍的惡臭。

血色的沙塵暴籠罩了天地。公路上能見度變得很低。名叫尤利的司機打開車燈,讓兩柱燈光像披荊斬棘的利刃,開闢出一條通往肉菜市場的路徑。

「能不能借我點錢?」在計程車上,伊萬諾夫小心翼翼地問道。「今天是我女兒十四歲的生日。」

「唉呀,這一眨眼十來年就過去了,」尤利說。「我第一次見你女兒的時候,她剛剛學會唱國歌。」

他一邊感嘆時光易逝,一邊掏出一疊百元大鈔,讓伊萬諾夫在裡面隨便抽了五張。

「月底發了工資就還你,」伊萬諾夫說。「為了慶祝我女兒的成人禮,今晚的生日PARTY,你可一定要來。」

「沒問題,」尤利說。「打我記事起,我還從來沒有錯過一次咱們西城區的篝火晚會。」

來自內陸河的第一批鮮魚,被漁民的馬車運載著,剛剛上市。許多人圍著一條體重約為二十五公斤的紅鮭魚嘖嘖稱奇,都說見到那樣雄壯的紅鮭魚,還是平生第一次。漁民敞開嗓子吆喝著:

「哎,快來買囉,新鮮的紅鮭魚,不用飼料催肥也沒受過任何汙染的紅鮭魚,剛從海裡遊回內陸河的紅鮭魚,哎,快來買囉。」

尤利在載魚馬車前停下車,讓伊萬諾夫在車外站穩了腳跟,然後睒睒眼睛,神秘地說:

「回家可別忘了去看隕石。」

伊萬諾夫揮揮手,跟尤利告別。他一轉身,就看到了那條重約二十五公斤的紅鮭魚。據他估計,用那條紅鮭魚做成烤魚片,完全可以支應一場篝火晚會。紅鮭魚像一隻被打入水牢的囚犯。它龐大的身軀蜷縮在狹小的白色塑料桶裡,這讓它每挪動一下身體都顯得非常吃力。而塑料桶裡的水太少,它鞘翅般的背鰭完全暴露在空氣裡,已經變幹了。從它急遽張合的嘴巴,可以看出,塑料桶裡稀薄的空氣已經把它折磨得有氣無力。它黑漆漆的眼睛裡,不停地滾出一串串的淚水。紅鮭魚的眼淚讓伊萬諾夫突然萌生了惻隱之心。他毫不猶豫地買下了那條紅鮭魚,然後往塑料桶裡注滿了水。

「在死亡之前,我可以讓它少受一點折磨,」伊萬諾夫心想。

開往西城區的班車停靠在離肉菜市場不遠的公路邊鳴著催人奔跑的喇叭。伊萬諾夫抱著塑料桶,氣喘籲籲地鑽進車門。沙塵暴隨著伊萬諾夫的腳後跟撲進了車廂。司機一見伊萬諾夫,就熱情洋溢地說:

「今天凌晨,薩萊曼大師給我遙感治病的時候,我在夢裡聽見了他老人家語重心長的告誡:世界末日要來啦。薩萊曼大師剛剛說完此言,我就被天空中掉下的一顆隕石從床上給震了下來。幸虧隕石不大,要不然,地球早他媽完蛋啦。」

「薩萊曼大師又來做氣功報告大會啦?」伊萬諾夫坐在司機後面的座位上問道。「他有沒有現場發功集體治病啊?」

伊萬諾夫迫切地詢問有關薩萊曼大師集體治病的消息。腰間盤突出已經折磨了他將近十年,而他一直沒錢去醫院。兩個月前,他參加過一次薩萊曼大師的氣功報告會。在那次氣功報告會上,薩萊曼大師宣布:世界末日即將來臨。後來,薩萊曼大師讓大家閉上眼睛,然後氣沉丹田,如牛吼一般連喊三聲:

「氣功治病!氣功治病!氣功治病!」

伊萬諾夫聽見有人開始哭泣,有人開始狂笑,而他自己,則像一片飄在風中的樹葉,在輕輕搖擺。大約一分鐘以後,他突然嚎啕大哭起來。記憶裡,他從來沒有那樣自由自在的大哭過。止不住的眼淚讓他一再回憶起不幸的母親,回憶起自己苦澀的初戀。直到氣功治病結束以後,他還在忘情地哭泣,仿佛一生積蓄的眼淚,為的就是在這一時刻噴湧而出。現場的工作人員只好把他抬進休息室,讓他觀看電視臺播放的一幕滑稽小品。最後,在一群馬戲團小丑的逗弄下,伊萬諾夫才像個孩子似的破涕為笑。

「薩萊曼大師最近去美國啦。」

司機是個話癆,他一見伊萬諾夫就恨不得把整個發音器官全都掏出來。

「美國人跟咱們一樣,對薩萊曼大師崇拜至極。他們請薩萊曼大師去做氣功報告會。聽說呀,薩萊曼大師在紐約世貿大廈底下,做了一場十萬人的氣功報告會。他老人家坐在臺上,睜開天眼一看,只見各式各樣的疾病像魔鬼一樣附在人身上。嗯,那什麼病?痔瘡、肝炎、前列腺炎、疝氣……聽說啊,還有愛滋病……就外國人專愛得的病!薩萊曼大師他老人家動了慈悲,一分錢也不收,現場發功,集體治病,把所有人的病都給治好啦。哎喲,你可不知道,把美國人給感動得呀,光眼淚就在世貿大廈底下堆成了一個湖。以後,你要是送女兒去美國留學,真應該到那湖邊參觀參觀。人家美國人把那湖叫什麼名字來著?噢,對了,天鵝湖……嗯,不對……家裡蹲湖……好像也不對,大概是鹽湖。啊,對了,就叫鹽湖,不信,你查最新版的美國地圖,上面標得清清楚楚,鹽湖。」

伊萬諾夫搜索枯腸,想要找出一些華麗的詞藻讚美一下薩萊曼大師,結果卻只說了一句:

「唉,這人吶……」

然後,他就張大了嘴巴定定地望著司機的背影。過了一會兒,他想起了世界末日的預言,趕緊問道:

「你怎麼知道世界末日的事呢?」

司機挺了挺胸,無比自豪地說:

「我們這些每月都要交錢供俸薩萊曼大師的弟子,每天晚上都要躺在床上,等候千裡之外的薩萊曼大師給我們遙感治病。一小時的療程結束以後,薩萊曼大師就和我們心靈感應,這一感應吶,一些特別重大特別機密的事情,我們就知道啦。」

說完這番話,司機掉過頭來,用嚴肅的眼神盯著伊萬諾夫,想要珍重其事地警告什麼。坐在後排的乘客突然驚叫起來:

「師傅,當心啊……」

司機慌忙掉過頭去,猛打方向盤。一輛靈車與班車擦身而過。

伊萬諾夫還想問問司機,怎樣才能在世界末日來臨的時候生存下來。可是,血色的沙塵暴遮天蔽日,司機為了在沙塵暴中不致翻車,閉口不提有關世界末日的事情,而是全神貫注地掌握著手中的方向盤。他開著班車穿過抵擋沙塵暴的高牆下那道幽深的隧道,進入西城區坎坷不平的泥土小路。小路兩邊蟻穴般密密匝匝的鋅皮小屋和土坯房屋群被一種死亡般的沉寂籠罩著,看不出任何生命的跡象。最後,司機用了三小時二十八分,把伊萬諾夫帶到了阿幹鎮。伊萬諾夫抬起手腕看了看電子表,發現這次回家比平時多耗了整整一個小時。臨下車的時候,伊萬諾夫問司機:

「要當薩萊曼大師的弟子,每月得交多少錢?」

「不多,二十五元,」司機朝窗外吐了一口痰說。「不過,可不是誰有錢就能成薩萊曼大師的弟子,得有人介紹,跟入黨一樣。你應該知道入黨的程序。不過,就衝咱倆十來年的關係,這順水的人情,我願意成全你。」

伊萬諾夫一聽要給薩萊曼大師交錢,就含糊其辭,擺了擺手,扛著塑料桶下了車。從桶裡濺出的水珠滾進了他的脖領。他抬起頭來,看到長長的街道上闃寂無人。整個阿幹鎮看起來仿佛一座黑色的墳墓。

「看來,人們都去看隕石了,」伊萬諾夫心想。

忍受著空氣中那一股奇怪的味道——既像玫瑰的清香,又像腐屍的惡臭,伊萬諾夫捂著鼻子,皺著眉頭,在能見度極低的沙塵暴中摸索前行。快到一排紅磚平房前的時候,他看見妻子薇拉站在屋簷下對著沙塵暴發呆。薇拉的腳邊,那隻雜種雜種狗一邊打哈欠,一邊用鮮紅的舌頭舔著女主人的腳趾。紅鮭魚在塑料桶裡撲騰著,濺出一串水花。伊萬諾夫向著薇拉揚了揚手,想要引起她的一絲笑容,結果卻招來一頓謾罵:

「你又花錢啦!你這敗家子喲。掂上兩個錢還怕燙手哩。你這不要臉的窮死鬼學人家富漢過日子,痴心妄想吧你,你是羊羔子跟上狼娃兒浪草灘哩,你就浪去吧你。」

那隻雜種雜種狗一見女主人發了火,連忙低下毛茸茸的頭,用嘴拱開門,鑽進陰暗的房子裡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伊萬諾夫扛著裝魚的塑料桶,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妻子面前說:

「今天是女兒的生日!」

「女兒的生日……」薇拉幽幽地說。「女兒的生日怎麼就沒人來慶賀呢?不該啊……怎麼就全都跑去看隕石了呢!」

「他們看到了隕石就會回來,」伊萬諾夫安慰她說。「你應該相信……」

我相信。我相信在我們魚類的夢和人類的夢之間,連通著一條隱形的河流。我睡著的時候,夢中的我會在那條隱形的河流中泅渡。每一次泅渡都是誤入歧途。正是這誤入歧途的旅行,讓夢中的我經常陷入人類的夢境。我在人類的夢境裡目擊了太多的不幸。那些在現實世界裡通過血腥的原始資本積累而腰纏萬貫的富翁,卻在他自己的夢境裡變成了一頭日日吞噬黃金的蠢豬;那些權傾一時的官員,卻在他荒涼的夢境裡亡命天涯,一頭復仇之豹正在鍥而不捨地追獵他們;而那些罔顧真相輕易就籤署了死亡判決書的法官,一個精緻的斷頭臺就在他的夢境裡專門為他而生長出來……很少有人在自己的夢境裡品嘗到自由、平等和博愛的滋味,因為在現實的世界裡,他們從來沒有為自由、平等和博愛奉獻過什麼。在瀆神的節日,他們畫地為牢,成為自己的囚徒。自私和貪婪摧毀了他們夢中的樂園,而他們卻在肉慾泛濫的工業之城兀自沉浸於狄奧尼索斯式的狂歡,面對地獄將至,猶自褻瀆神靈,甚至妄想為瀆神的節日增添弒神的悲劇。太多的不幸啊,被我目擊,在人類的夢境裡,而我們魚類雖然口銜預言,卻不會引起人類的注意。在那被機械噪音和人造燈光嚴重汙染的夜晚,當絕大數正在做夢的人進入我們魚類的夢境時,他們就變成了瞎子。他們會為自己的突然失明而驚慌失措。真正能看到我們魚類口銜預言的人,總是很少很少,但他們往往出於人類中心主義的盲目樂觀和過度自信,常常在面對真理時變得神情倨傲,愚不可及。因而,我們魚類的預言——得自先知訓誡和神靈啟示的真理——總是不為人類所知,即使是在人類夢醒之後。他們迷失得太久,太久。我在夢的河流中漫無目的地漂流,但我不會在人類的夢境裡迷失自己,倒是那些去尋找隕石的人迷失在了薇拉的夢裡,再也沒有回來。我看到薇拉孤獨地坐在海邊的沙灘上,閉著眼睛回想著每一個失蹤者的音容笑貌。她流著悲傷的眼淚。回憶和思念讓她更加傷悲。世界的變化沒有引起她絲毫的注意。她覺得時間的流逝讓那些失蹤者的面容在她的夢裡受到某種風雨的侵蝕,逐漸變得模糊不清。她努力回憶,卻什麼都想不起來。她空白的大腦裡只有一團渾沌的物質。那時候,我嗅到空氣中開始浮動一種既像玫瑰的清香又像腐屍的氣味。起初,我以為那氣味是薇拉的眼淚被陽光蒸發的結果(好像她已經哭泣了好多年)。後來,我的耳畔傳來一陣陣的波浪聲。綠毛水妖的歌聲也隨著一陣陣的波浪,在大海上飄蕩。為了看清綠毛水妖的模樣,薇拉睜開了眼睛。她驚奇地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巨大的虎紋烏龜,停在迷途的水面上。一條紅鮭魚,也就是我,從紅桃K水藻般散開在海面上的頭髮裡,口銜神示的預言,自由自在地遊弋。

薇拉從一場迷離的夢境中醒來,怔忡地坐在床頭,想起今天是女兒十四歲的生日。等到傍晚臨近,她要為女兒舉行盛大的成年禮。一想到女兒成人,幸福的感覺便從心底油然而生,什麼奇怪的夢,什麼綠毛水妖的歌聲,什麼口銜預言的紅鮭魚……她都統統不想再次記起。她打開窗戶,讓藍色的晨曦一擁而入,然後手腳麻利地打上兩個荷包蛋。荷包蛋上漂著一層金黃的油花。紅桃K在被窩裡像只貓一樣,伸著懶腰,表情漠然地凝望著母親忙來忙去。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讓她陷落在思維的誤區裡——她在醒來之前夢見自己散開頭髮,在浩淼的海洋裡尋找失蹤的母親,那些去看隕石的人唱著航海者的歌從大海上歸來,告訴她說她的母親變成了一隻虎紋烏龜,為了尋覓綠毛水妖的歌聲,虎紋烏龜跟隨著一條紅鮭魚遊進了大海深處。她是如此傷心,以致當母親對她說話時她把母親的聲音聽成了大海上被風吹來的一陣回聲。

「女兒啊,今天是你十四歲的生日,你起床後可要記著吃荷包蛋喔,我這就上早班去。」

薇拉用疼愛的語氣說著話並在女兒的額頭上深情地一吻,然後帶著略顯佝僂的背影消失在清晨的空氣裡。她走出煤礦職工家屬院。長長的街道上飄著一股劣質菸草的味道。劣質菸草被燒焦後釋放出的尼古丁停留在清涼的晨風裡。薇拉從這菸草的味道判斷,換班的礦工們走在了她的前面。她一路小跑,趕到了國營煤炭廠的浴室。頭戴安全帽,身穿工作服,腳蹬長膠鞋的礦工們手裡捏著礦燈,開著粗俗的玩笑,早就站在窗前等著換牌號。

「礦井的煤都快枯竭了,」大鬍子礦工說。「估計明天咱們就不用再下井啦,」

「不下井咱們以後幹嘛去?」酒鬼瓦休拉撐開他那永遠睏倦的紅眼睛,憂心忡忡地問道。

「幹嘛?」大鬍子礦工斜睨了酒鬼瓦休拉一眼說。「天天摟著二鍋頭喝酒,夜夜抱著老婆子鑽井。」

「你他媽才夜夜抱著老婆鑽井哩,」 酒鬼瓦休拉反唇相譏。「你看你那根鋼鑽,都被你老婆磨成個牙籤了。」

礦工們哄堂大笑。薇拉習慣了在粗俗的笑話中生活。她平靜地坐在窗子後面,準備為礦工們換牌號。窗外的過道上站著黑壓壓的礦工。薇拉的弟弟,就是被人叫作「賽珍珠」的小夥子挺著白皙的臉從人群裡擠了出來。他是薇拉在這個世界上所剩無幾的親人。她的父親在十年前的一次煤礦事故中被爆炸的瓦斯燒成了灰。救援人員從礦井裡出來的時候,直接遞給她的母親一個裝著骨灰的木盒。她的母親抱著骨灰盒在阿幹河的河岸上站了整整三年,無論誰去勸說,她都紋絲不動,好像她的雙腳已經植根在了深深的地層。國營煤炭廠的領導表現出難得一見的慈悲心腸,並以私人名義捐款修建了一座鬥拱式帶飛簷的紅亭子。在老太太佇立河邊的歲月裡,紅亭子一邊充當著西城區最豔麗的風景,一邊為老太太遮風擋雨。薇拉獲得公司領導的恩許,請假一年,呆在母親身邊,以撫慰老人孤獨的心靈。一年後,薇拉返回國營煤炭廠去上班了。孤獨的老人依舊抱著老伴的骨灰盒佇立在河岸邊,似乎不需要任何人的照看。又過了兩年,薇拉和他的三兄弟為父母的遺產發生了糾紛。當他們在一本紅色塑料封皮的領袖語錄裡找到了寫著母親名字的存摺時,薇拉才想起三年前佇立在河岸邊的老人一直沒有回到家裡。她跑到河邊,看見紅漆剝落的亭子底下,母親的背影已經被風漂白。被母親凝視了三年之久的河流已在煤灰的汙染下變成了黑色的鋼鐵。她來到母親身邊,伸手去拉母親的胳膊。經不住她輕輕的一碰,母親頓時朽成了一堆骨灰。那天下午,薇拉用自己的外套包著父親和母親的骨灰來找她的三兄弟,卻見街道上停滿了警車。她的兩個哥哥在爭奪那本只有五百三十二元存款的存摺時使用了暴力。當時在場的「賽珍珠」過了好多年都說不清是誰先操起了刀子。

「嗨,『賽珍珠』,剛娶了老婆,你這全身的牛力氣還沒有在床上摔打完啊!」大鬍子礦工挪了一下肩膀,對擠過來的小夥子說。

礦工們又一次爆發出猥褻的笑聲。薇拉從回憶中醒過神來,凝視著弟弟那張白皙的臉,依稀看到了她的兩個哥哥。

「姐,今天的篝火晚會準備得怎麼樣啦?」「賽珍珠」問道。

「那將是西城區幾年來最盛大的篝火晚會」薇拉對擠在窗前的「賽珍珠」說。「下了班帶媳婦過我家來,咱們好好慶賀慶賀。」

黨委書記傑尼索維奇像只皮球一樣在一群辦公人員的腳邊蹦蹦跳跳地滾了過來。一副遮住了半張臉的黑框眼鏡搭在他扁平的鼻梁上,高高隆起的肥大的肚子上,他那拴在腰間的皮帶看上去像系在脖子上的紅領巾,而那兩條又粗又短的腿吃力地支撐著地面,這使他看上去仿佛一隻剛剛學會直立的烏龜。

「他每天吸的全是咱們礦工的血啊,」酒鬼瓦休拉低聲對大鬍子礦工說。

「會遭報應的!」大鬍子礦工故意粗著嗓門說。

傑尼索維奇裝作什麼都沒有聽見的樣子,也沒有遵照他以前講話的習慣——既沒有清半天嗓子,也沒有打官腔——而是用帶著南方口音的官話像趕鴨子上架一樣直接了當地說:

「趕快下井!趕快下井!井下發現了新礦脈!」

群情激奮的礦工們聽到這個消息,全都歡呼一聲,潮水般衝出了浴室。薇拉盯著桌上堆成小山似的號牌,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她把頭探出窗外,衝著洗澡間喊道:

「八一老爺……八一老爺……」

「噯,怎麼啦?」

八一老爺手握拖把,一瘸一拐地跑了過來。他那條年輕時被一塊煤矸石砸斷的右腿使他的奔跑看起來像是一場力不從心的舞蹈。

「昨晚上夜班的那撥人出來了沒?」薇拉問道。

「沒呢,」八一老爺說。「礦上領導說,井下發現了新礦脈,讓他們多挖點。」

「這兩年,井裡沒了煤,咱們的日子越過越窮酸。這下可好,咱們又要富起來啦,」薇拉說。「八一老爺,能不能給我借點錢?今天是我女兒的生日,我想為她舉辦一場體面的成人禮。」

八一老爺二話沒說,掏出一百塊錢遞進了窗戶。薇拉接過八一老爺手中的錢,扭頭看了一眼牆上的鐘表。那時候,時針正好指向八點十五分。突然,標示著八點十五分的鐘表像只被射殺的知更鳥,歪歪扭扭地從牆上跌落下來,一頭栽到水泥地面上,摔得粉身碎骨。薇拉怔怔地看著,感到時間摔碎的巨響從地面傳來,刺穿了她的耳膜。接著,她感到大地在顫抖。

「八一老爺,出什麼事啦?」薇拉等巨響消失以後,驚魂未定地問道。

「莫非……莫非是瓦斯爆炸?」八一老爺捻著稀疏的山羊鬍說。

其後不久,國營煤炭廠的所有領導來到浴室。他們西裝革履,肅穆的表情像是來參加某位高級領導的追悼會。黨委書記傑尼索維奇把雙手搭在肚皮上,吃力地咳嗽著,想要清理出淤塞在喉嚨裡的膿痰。他的咳嗽弄得所有在場的人嗓子發癢。黨委書記的秘書左手端著一隻陶瓷痰盂,右手輕輕捶打著傑尼索維奇的後背。終於,薇拉看到他把一口濃痰吐進了痰盂,然後聽見他張嘴講話:

「啊,剛才……啊,從天上掉下了一塊隕石。啊,礦工全都跑出去看隕石了。啊,咱們煤礦資源已經枯竭,啊,明天就要宣布破產了,啊,所有職工從今天起,啊,全部下崗。」

話一講完,傑尼索維奇就率領著國營煤炭廠的其他領導急匆匆地走了,就像參加完他們政敵的追悼會一樣,連聲告別的招呼都懶得打。薇拉走出浴室,遇見了八一老爺。她把一百元錢塞進八一老爺的上衣口袋。一百元紙幣上偉大的領袖頭像被她攥出了汗珠。八一老爺把手伸進口袋想把錢掏出來,卻被薇拉按住了。

「拿著吧,咱都不容易,」她說。「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哩。」

「你不看隕石去?」八一老爺問道。「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陪你去。」

「不去了,」薇拉說,「今天是我女兒的生日。況且,我不喜歡熱鬧的場面。」

自從十二年前第一次看完行刑的現場以後,薇拉對一切熱鬧的場面失去了興趣。那是一個下雪的早晨,她手牽著弟弟「賽珍珠」站在一個糞土堆上,看見戴白口罩的行刑隊員舉槍對準了二哥的後腦勺。本來,她想離二哥更近一點,以便看清他的臉,但是,觀眾擠得水洩不通,只有賣饅頭的小孩像只泥鰍,在人潮中遊進遊出。她遙望著形隻影單的二哥,暗暗祈禱,希望行刑隊員的子彈飛向別處。可是,事與願違,行刑隊員的子彈準確無誤地射入二哥的後腦勺,把他的腦袋打爆了,血和腦漿濺得到處都是。一名戴眼鏡的軍官衝著人群喊著薇拉的名字。人們給她讓出了一條通道。為了補償政府耗費的一顆子彈,她交給了軍官十塊錢。一俟行刑隊的軍用卡車撤離刑場,得了哮喘病和肺結核的人便奔到屍體旁,用饅頭蘸著熱乎乎的腦髓吃了起來。薇拉帶著「賽珍珠」靠近屍體。突然,「賽珍珠」暈厥在地。過了一會,他才悠悠醒來。他的聲音變成了二哥的聲音。他開始連珠炮似地說話,講的都是監獄裡駭人聽聞的事情。剛剛散去的觀眾重新聚攏過來,像圍著說書藝人那樣饒有興致地聆聽著。人們第一次知道,監獄裡還有雞姦和苦刑;而那些殺了人的高官子弟,在典獄長的辦公室裡竟能嫖到妓女。誰都清楚,剛被槍斃的囚犯的陰魂跳進了少年的身體。為了防止因「賽珍珠」洩露更多的監獄秘密而招致警察的拘捕,薇拉用一塊磚頭把他擊昏在地。當天晚上,西城區聞名遐邇的瓦西裡為「賽珍珠」舉行了驅邪儀式。他口誦神秘的咒語喚出了「賽珍珠」身體裡的陰魂,並用一把桃木寶劍把陰魂趕進了早已準備好的松木棺材。薇拉聽見密封的棺材裡傳來二哥虛弱的聲音。他說:「熱啊,熱啊,我熱得想要從自己的身體裡鑽出來……」而在那時,一場大雪正紛揚而下,落在了悽涼的墓地上。


關於柴春芽

柴春芽,1975年出生於甘肅隴西一個偏遠的小山村,1999年畢業於西北師大政法系;曾在蘭州和西安的平面媒體任深度報導的文字記者,後在廣州任副刊編輯和圖片編輯;2002年進入《南方日報》報業集團,先後任《南方都市報》和《南方周末》攝影記者;2005年赴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德格縣一個高山牧場義務執教,執教期間完成大型紀實攝影《戈麥高地上的康巴人》;多次遊歷安多、衛和康巴三大藏區,並去尼泊爾和印度流亡藏人社區旅行考察;著有小說《西藏流浪記》、《西藏紅羊皮書》和《祖母阿依瑪第七伏藏書》(均由臺灣聯合文學出版社出版);《西藏流浪記》更名為《寂靜瑪尼歌》後由上海世紀出版集團出版;2010年受邀成為大陸首批赴臺灣常駐作家之一;編劇並導演獨立劇情長片《我故鄉的四種死亡方式》,並由廣西師大出版社和臺灣行人出版社出版同名電影小說;另有長篇小說《我們都是水的女兒》及圖文集《風馬旗下的憂傷》等待出版;目前在一所私立大學教授創意寫作課。

(本作品由柴春芽授權《文學青年》發表,轉來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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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謳歌建設者,謳歌奉獻者——陳海缽長篇小說《漢水遊女》序文|李國平 《漢水遊女》是一部以三線建設為背景,為內容的長篇小說。三線,如今的人們已經很陌生了,但它不僅僅是一個冰冷的地理概念,也不僅僅是一個久遠的歷史概念,而是一闋包含著巨大的歷史內容和可歌可泣的生命內容的歷史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