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網讀書頻道「文學青年」第16期:李娟專號
李娟
《自從我媽從臺灣旅遊回來》
文/李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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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文:我在臺北,我讀到了李娟,真不可思議我同時就在李娟那唯一無二的新疆。
梁文道:這是本世紀最後的散文。
陳村:這樣的文字是教不出的。
王安憶:她的文字一看就認出來,她的文字世界裡,世界很大,時間很長,人變得很小,人是偶然出現的東西。那裡的世界很寂寞,人會無端製造出喧譁。
自從我媽從臺灣旅遊回來,可嫌棄我們大陸了,一會兒嫌烏魯木齊太吵,一會兒嫌紅墩鄉太髒。整天一幅"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下去"的模樣。抱怨完畢,換了衣服,立刻投入清理牛圈打掃雞糞的勞動中,毫不含糊。
之後,足足有半年的時間,無論和誰聊天,她老人家總能在第三句或第四句話上成功地把話題引向臺灣。
如果對方說:某店的某道菜不錯。
她立刻說:嗨!臺灣的什麼什麼那才叫好吃呢!
接下來,從臺灣小吃說到環島七日遊。
對方:好久沒下雨了。
她:臺灣天天下雨!
接下來,從臺灣的雨說到環島七日遊。
對方:這兩天感冒了。
她:我也不舒服,從臺灣回來,累得躺了好幾天。
接下來,環島七日遊。
問題是她整天生活在紅墩鄉三大隊這樣的地方,整天打交道的都是本分的農民,人家一輩子頂多去過烏魯木齊。你卻和他談臺灣,你什麼意思?
好在對方是本分的農民,碰到我媽這號人,也只是淳樸地豔羨著。無論聽多少遍,都像第一次聽似的驚奇。
事情的起因是一場同學會。同學會果然沒什麼好事。畢業四十年,大家見了面,敘了情誼,照例開始攀比。我媽回來後情緒低落。說所有同學裡就數她最顯老,頭髮白得最兇。顯老也罷了,大家說話時還插不進嘴。那些老傢伙們,一開口就是新馬泰,港澳臺,最次也能聊到九寨溝。就她什麼地方也沒去過,虧她頭髮還最白。
她一回來就買了染髮劑,但還是安撫不了什麼。我便找旅行社的朋友,幫她報了個臺灣環島遊的老年團。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的:去年年底初冬的某一天,我媽拎了只編織袋穿了雙新鞋去了一趟臺灣。這是她老人家這輩子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旅行。幾乎成為她整個人生的轉折點。回來後,第一件事是掏出一枝香奈兒口紅扔給我。輕描淡寫道:"才兩百多塊錢,便宜吧?國內起碼三四百。"--在此之前,她老人家出門在外渴得半死也捨不得掏錢買瓶礦泉水,非要忍著回家喝開水。
那是最後的購物環節,大家都在免稅店血拼,我媽站在一邊等著,不明所以狀。有個老太太就說了:"你傻啊你?這多便宜啊,在國內買,貴死你!"
可在我媽看來那些東西也不便宜,一個錢包八千塊。一枝眉筆五六百。
(後來我聽了直納悶,我明明給我媽報的是老年團啊?又不是二奶團,都消費些什麼跟什麼……)
還有的老太太則從另外角度慫恿:"錢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咱都這把年紀了,再不花還等什麼時候?"
我媽是有尊嚴的人。最後實在架不住了,只好也扎進人堆,挑選了半天,買了支口紅。
這麼一小坨東西,說它貴嘛,畢竟兩百多塊錢,還能掏得起。說它便宜吧,畢竟只有一小坨。於是,臉面和腰包都護住了。我媽還是很有策略的。
除此之外,她還在臺灣各景區的小攤小販處買了一堆罕見的旅行紀念品。幸好帶的編織袋夠大。但是不久後,我在阿勒泰各大商場、超市分別看到了同樣的東西。價格也差不多。
在臺灣,她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大海,感到憂心忡忡。
她說:"太危險了,也不修個護欄啥的。你不知道那浪有多大!水往後退的時候,跑不及的人肯定得給捲走!會遊泳?遊個屁,那麼深,咋遊!"
她還喜滋滋地說:"我趁他們都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嘗了一下海水,果然是鹹的!"
又說:"海邊的風那個大啊,風裡支個小棚,人人都進去吃東西,一拔人吃的時候,另一拔人旁邊等著。太厲害了!"
我:"這有啥厲害的,不就在海邊吃個東西嘛。"
她:"我是說,老闆的生意厲害!"
之前她看了朱天衣的《我的山居動物夥伴》一書。無限神往。
她說:"每到一個有山的地方,我就使勁地看啊,使勁地找啊,特別想找到那一家人,去打個招呼。好多山上都有她說的那種瀝青路,細細的,彎彎曲曲伸到林子裡。我猜肯定就在路盡頭。我還和前後左右的老頭兒老太太都說了這家人的事。"
最後說:"給我在臺灣買個房子吧?"
另外被她反覆提及的還有司機的一條小狗。她說一路上小狗一直跟著,司機開車時就臥在他腳下。到地方了,司機就抱它下去解手。一解完就趕緊往車上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