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標題上的問號,不在「學醫」,而在「仙臺」。
一般來說,大家都知道,魯迅是因為早年中醫庸醫沒有救下他父親的病,所以,立志學西醫,「預備卒業回來,救治像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
一般來說,大家也都知道,魯迅是因為在仙臺學醫時,課間看幻燈片,看到日俄戰爭中日本人殺充任俄國間諜的中國人,而被殺和圍觀的中國人卻全然麻木不仁,於是感到,「醫學並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所以,棄醫從文,「改變他們的精神」,從事文學思想活動去了。
這兩點,幾乎成了魯迅走上思想家、革命家、文學家之路的關鍵,成為人們對於中國現代思想史上神話般人物——魯迅——的共識。
然而,在這些共識之下,一些歷史的具體細節,往往被忽略了。比如,為什麼是到仙臺去學醫?
實際上,魯迅是1902年到日本留學的,先是在東京弘文學校學日語,兩年後的1904年9月,才正式到仙臺學醫。即使學醫,在東京就有醫學校,是第一高等學校中的醫學科。而他所以選擇到偏遠的仙臺去,是因為在東京的兩年間,他見到的「清國留學生」,令他十分失望。
正如他在〈藤野先生〉中寫道的,那些在上野公園看櫻花,頭頂著清人的大辮子,盤起來藏在學生制帽下面,宛若「富士山」的人。還有,晩上在留學生會館裡,「有一間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響得震天,兼以滿房煙塵鬥亂」,那些徹夜跳舞,令他無法讀書學習的人,以致他在同年的另一篇文章中,還寫道「現在的留學生是多多,多多了。但我總疑心他們大部分是在外國租了房子,關起門來燉牛肉吃的,而且在東京實在也看見過。那時我想,燉牛肉吃,在中國就可以,何必路遠迢迢,跑到外國來呢?」總之,對中國留學生從「頭」到「腳」到「胃口」,可以說是相當失望了。
所以,他在弘文學校學語言時的同學沈瓞民回憶說,「魯迅決定學醫,想進一個沒有中國留學生的醫專」,當時日本第二高等學校的「醫學校」所在地,便是仙臺,魯迅便決定去仙臺。周作人在《魯迅的靑年時代》一書中,也說道「因為他在東京看厭了那些『富士山』們,不願意和他們為伍,只有仙臺醫專,因為比千葉、金澤路遠天冷,還沒有留學生入學,這是他看中了那裡的唯一理由。」
在仙臺,魯迅開始聽課時,仍然不是很能全部聽懂的,所以,藤野先生對於這個班上唯一的中國人就多加關心了一些,問他,能否全聽懂,能否全部記下來?魯迅給老師看自己的筆記,藤野先生就為魯迅修改聽課筆記。所有脫漏的地方,包括語法錯誤等等,都紅筆添改在上面。這樣,魯迅期末考試時,成績是「同學一百餘人之中,我在中間,不過是沒有落第」。
但即使這樣,還是引起學校日本同學的懷疑,日本人當時普遍瞧不起中國人,認為「中國是弱國,所以中國人當然是低能兒,分數在60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懷疑是藤野先生在添改筆記的時候,給魯迅漏了考試題目。於是,引起一場風波。再加上看日俄戰爭殺中國人的紀錄片等等原因,所以,造成魯迅最後終止了仙臺的學習,回到東京,進行文藝活動去了。
魯迅所以在20多年後的1926年,寫下《藤野先生》作為《朝花夕拾》中的一篇,是因為他一直懷念這個給他以平等的關愛和特別的鼓勵的日本老師,這在當時的日本人對待中國人中,或許是很少見的例子吧。所以魯迅說:「我總還時時記起他,在我所認為我師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給我鼓勵的一個。」
對晩清中國的失望,使他到日本留學;在東京對同胞留學生的失望,又使他遠赴仙臺留學。逃避失望的魯迅,並沒能擺脫「屈辱」。正是在仙臺的經歷,使魯迅終於完成了從逃避到直面迎接的轉折,走上了「改造」國民性的道路。
在那幾年的失望和屈辱中,唯有真誠和負責的藤野先生,是魯迅日本留學的一抹溫馨回憶。
(摘編自《澳門日報》 文/錢婉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