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今天神震驚啊將和你們分享我的仙臺之旅。其實,每當我翻開魯迅的《藤野先生》時,總是朦朦朧朧地覺得,這仙臺似乎是一個寒冷、荒涼和破舊的小城。因為魯迅年輕時,曾在這裡經歷過弱國子民的痛楚,曾在這裡追求過理想的儒生,曾在這裡思考過自己民族的覺醒,所以儘管我從未到過這裡,它卻早已在我心裡成為一個親切的名字及成為一個縹緲和美麗的夢。我竟夢見過在一個寒冷的冬天,我在仙臺的夜幕中踽踽獨行,尋找著魯迅的足跡。他是從這裡走向世界,走向人們心裡的,我多麼想在這兒隱隱地聽到他跛涉的腳步聲。我正是懷著這樣的衷情,從東京前往仙臺的。
因為我乘坐的是高速火車,掠過東京街頭一座座高高矮矮的樓房,瞧著這潔白的、橙黃的、火紅的、蔚藍的、銀灰的屋子,覺得有一片繽紛的色彩在我眼前輕輕飄蕩,東京人多麼會選擇變幻無窮的色彩!是啊,一個大城市如果只有單調和寒磣的顏色,將會令人索然無味。而眼前這片明朗和豐富的色彩,卻讓我從心裡感到舒坦,欣喜地沉浸在這色彩的交響樂中間。火車又掠過--叢叢還在盛開著的櫻花樹,多麼像一團團緋紅的雲霞,攔腰抱住了迷人的東京城,不讓它跟著我們奔向北方。
隨著當火車沿著蒼翠的丘陵,穿過碧綠的原野,隆隆地駛往北方時,我又開始幻想著仙臺的容顱了,你依舊像八十年前那樣的荒涼,還是也像東京這樣展示出現代化的姿態呢?在明亮的玻璃窗外,一座座水塔,一幢轍流線型的別墅,一群群排成隊伍的高樓大廈,紛紛從我眼前晃過,破壞了我對仙臺的凝想。一股現代化生活的氣息,塗抹了我腦海裡那幅荒涼的仙臺景色。幾年前我在美國的西海岸漫遊時,披一身灼熱的太陽光,眺望著澎湃的浪濤,覺得像是到了寂無人跡的天涯盡頭。
然而當我離開湛蘭的海灣,折向蓊鬱的山坡時,一棵棵碩大的槲樹迎面撲來,於是我鑽進了密密的樹林,我腳下的公路在樹林裡彎曲著,頭頂上是遮住了天空的綠葉,前後左右也是擋住了視線的綠葉,半天都沒有一輛汽車經過這兒,簡直是遠離了塵世的神話世界,多麼寧靜,多麼幽美,我竟懷疑:自己是在繁華的美國旅行了。然而當我在日本的土地上行走時,卻從未見過這樣的去處,日本是個島國,人口不斷增加,科學技術又在飛速地進步,因此幾乎到處是林立的高樓,到處是汽車的潮流,到處使人感到是躍動的節奏。
而東京到仙臺,大約有三百公裡的路程,比北京到夫津的距離要遠出一倍,可是搭乘新幹線的高速火車,只需花費兩個小時。在車上聽一個年輕的朋友告訴我,魯迅當時從東京到仙臺乘坐的火車,竟花費了九個小時。這八十年間,僅以火車的速度而言,就整整提高了四倍。在這個追求高度效審的時代裡,仙臺的變化應該是可以想像的,因此我對於它緲縹的情思,漸漸被一路上現代化生活的風光衝洗掉了。
終於,火車在仙臺車站停下,約好來接我們這幾個中國人的日本朋友阿部兼也,已經站在車廂門外的月臺.上等候我們了。當我們剛跨下車,他就將我們辨認了出來,挨個幾地緊握著大家的手掌。我打量著他胖胖的身軀,打量著他狹長的面龐,含著笑感謝他。他滿臉都露出了敦厚的笑容,在慌忙中卻找不出一句話來。阿部兼也是在當地國立東北大學教書的漢學家,他參加編纂的《魯迅在仙臺的記錄》,這本淺藍色布皮封面的厚書,始終豎在我家裡寫字桌背後的書櫃中,我常常隔著書櫃的玻璃門,望著這本又厚又大的書,因此阿部兼也可以說是我神交已久的老朋友了,雖然我們這才是首次見面。
後來,在參觀仙臺博物館時,我告訴了他,在我數量不多的藏書中,有這本凝結了他心血的著作,他高興得咧開嘴,大聲笑起來,接著卻又惆悵地皺起了眉頭,因為他竟從來也不曾知道,在日本還有個寫過那篇書評的知音,他趕緊掏起筆,記下了我那個朋友的名字,也許在不久的將來,他們會見面暢談的,也許他們永遠也不會我到結識的機會,有誰能知道這一點呢?現代化的生活方式,把世界變小了,昨天我還在北京漫步,今天卻已經在仙臺躑躅了;然而講究高度效率的現代生法,卻又把近在咫尺的人們隔得遠遠的,整天忙忙碌碌,哪兒有餘暇看這麼多報紙,哪兒能知道竟有位知音在稱讚自己?
接著,當我們走出簇新的站臺,穿過色彩鮮豔的車站商店、推開高大的玻璃門,走到街頭時,一座座容光煥發的樓房,像是排成了整齊的隊伍,在向我們招手。一輛輛汽車沿著光滑的馬路,穿梭似的往來滾動,除了很少有聳向天空裡去的幾十層高樓之外,這兒跟東京幾乎沒有多大的差別。這也是一座現代化程度很高的城市,因為人口比東京少得多,住得就寬裕些,物價也低廉。這兒保存了許多原先的樹木,一片濃蔭覆蓋著美麗的小城,多少閃爍著陽光的綠葉,在現代化的節奏中,透出了不少古樸的詩意。生活在這裡的人們,都為自己居住的地方感到驕傲。
一次,在跟不少日本朋友聊天時,我只聽到一位很摩登的小姐嚮往著東京的生活,此外幾乎所有的人都明白地表示,從來也不想上東京去尋找職業。阿部兼也在車站外面,僱了輛出租汽車,陪我們去參觀魯迅留學仙臺時住過的頭一個寓所。這一帶已經臨近郊區,式樣古老的舊房子,漸漸多了起來。但是,這些牆壁上釘滿了木板的小樓,緊挨在新蓋成的西式別墅近旁,分外顯得陳舊和破敗。這嵌上黑瓦的屋頂,和鑲了玻璃的木頭窗戶,多像中國江南水鄉的建築,如果不是在街頭的招牌上標著一串串日本字,真像是在重遊紹興了。在一座這樣的木樓底下,在狹窄的人行道上,豎著一座樸素的石碑,上面有文字說明這是魯迅當年住過的地方。
最後,從樓房左面一條短短的小巷拐進去,就走入了屋子前面的小院。在一片楓樹叢中,幾株櫻花樹默默地挺立著,因為這兒的氣候比東京冷得多,枝頭的花苞還沒有綻開。旁邊有一棵櫸樹,用頂端密密層層的綠葉,遮住了藍天裡的陽光,斑斑點點的疏影落在貼滿絹紙的窗戶上,給人一種清幽和惝恍的感覺,似乎魯迅還正在那屋子裡讀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