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短篇小說精品系列(全六冊)》 莫言 著 浙江文藝出版社·可以文化 2019年5月版
■ 睢靜靜
莫言作為現在中國最廣為人知的當代作家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大多數讀者對他的認識主要是通過幾部著名的長篇小說,比如改編成同名電影的《紅高粱》,獲得茅盾文學獎的《蛙》,以及獻給天下母親的深情之作《豐乳肥臀》。不可不說的是,貫穿莫言寫作生涯的眾多短篇小說具有更深刻的意義,是讀者們更加不可錯過的佳作。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發表的演講最後說「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那麼,故事的本質究竟是什麼呢?
我們可以從短篇小說的歷史和形式說起。長篇小說是現代文明影響下的產物,而短篇小說的形式或者內容則可以追溯到眾多古文明歷史上口口相傳的故事。在交通和印刷術都不發達的年代,這樣的故事在人類文明史中一直佔有極其重要的地位,每一個文明的傳承,或者說歷史的形成,都依賴於故事的傳遞。習俗、歷史和教訓都在故事的講述和複述中世代相傳,成為維繫人們關係的紐帶,而說故事的人在這些故事的傳遞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也是如此。口頭傳誦的民間故事自古有之,說書的歷史也可以追溯到明末清初。以講故事而聞名的柳泉居士——蒲松齡,就出生於莫言的家鄉不遠的村莊。在《學習蒲松齡》一文中,莫言詳細描述了一個在夢中拜師的趣談。故事中提及自己的祖先中有人「喝過蒲松齡的茶,抽過蒲松齡的煙,自然也給蒲松齡講過故事」,表現出了莫言對這一技藝的繼承。
莫言短篇小說精品系列,收入了莫言自創作起步至2012年走入諾貝爾文學獎殿堂期間的全部短篇小說近80篇,給讀者一個清晰的時間脈絡,了解莫言在寫作上的發展和轉變。六本書挑選出了每個階段的最有特色的作品來命名,標題分別為《三匹馬》《秋水》《兒子的敵人》《神嫖》《長安大道上的騎驢美人》《小說九段》。
《三匹馬》這本短篇集中收錄的故事,正是莫言繼承「講故事」這一傳統所邁出的第一步。從這本集子可以看出,莫言早期書寫中輕鬆愉悅的氛圍,《售棉大道》《石磨》《白鷗前導在春船》這四篇故事都是關於處於時代轉變期的年輕人在衝突中互相了解、暗生情愫,甚至喜結連理的故事。這些平凡的故事,被莫言用一種極其細膩的筆觸勾勒出來。在淡淡的鄉愁中,生動的生活細節、時光的痕跡都清晰可見,讓人完全沉浸在故事和人物的衝突裡。其中《春夜雨霏霏》是莫言的小說處女作,最初發表在文學刊物《蓮池》上。《售棉大道》是莫言寫作生涯中裡程碑式的作品,被《小說月報》轉載。之後發表的《民間音樂》更是受到了老作家孫犁的賞識。這幾篇早期的短篇小說體現了他對生活細緻的觀察和拿捏得恰到好處的敘事節奏,也展示出了莫言獨特的語言風格。特別是在這幾個故事裡的舊時代和新靈魂相互照應,表現了複雜的時代背景中普通人的頑強生命力,以及他和同時代的作家們的不同之處。
在創作的同時,莫言也博覽群書。受到威廉·福克納等文學大師的啟發,莫言也決定在文字中建立一個自己的文學王國——高密東北鄉。這個虛構地理概念的第一次出現,就是在短篇小說《秋水》中。在這篇小說的開篇,莫言用寥寥數筆勾畫出了這塊虛擬王國的基石:「據說,爺爺年輕時,殺了三個人,放了一把火,拐著一個姑娘,從河北保定府逃到這裡,成了高密東北鄉最早的開拓者。」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發生的事,既有對莫言故鄉真實的生活狀況的借鑑,又有戲劇衝突更加強烈的人與事的創造。「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秋水》的題目源自莊子,這鋪天蓋地的洪水,展現了一片荒蕪但廣闊的景象,也提示了莫言文學創作的野心和自信,莫言通過對這樣一片土地的不斷書寫升華了對歷史和人性的理解。
講故事,不僅僅是一個把故事說給別人聽的行為,也是一個聽和說的循環。莫言在斯德哥爾摩的演講中提到小時候家鄉的集市上來了一個說書人,白天他如饑似渴地聽說書人講故事,晚上就繪聲繪色地再講給母親聽。「很快的,我就不滿足複述說書人講的故事了,我在複述的過程中,不斷地添油加醋。我會投我母親所好,編造一些情節,有時候甚至改變故事的結局。」
在信息極度匱乏的時代,講故事的人是人們生活中極其稀缺而重要的一部分。莫言在《天花亂墜》中感嘆:「那時候我們的文化生活雖然沒有現在豐富,但印象極其深刻,看一次勝過現在一百次。現在的人是用皮肉看演出,當年我們是用靈魂看演出。」那麼在信息極度發達的今天,講故事的意義是否也逐漸缺失了呢?事實正相反,信息越是豐富,我們越是需要像莫言這樣會講故事的人。本雅明曾經提出,傳統的故事有別於現代社會所追求的信息。尋求新奇事物的刺激,是人的天性,然而這一刺激終究是稀缺而短暫的。講故事,其實是一條鮮活的生命線。通過閱讀莫言的故事,我們和歷史、鄉土、他人建立起了聯繫,同時又超越了故事本身,在他的延長線上繼續自己的故事。
真正的好故事,無論被講述多少遍依然引人入勝,更不會因為「劇透」而失去意義。我們生活在資訊時代,習慣於接收信息。所以面對「看似」不可理解的故事,我們有時會產生不解或是反抗的情緒,抱怨其中沒有直接而有效的信息,忽略敘事本身的樂趣。但這些正是故事的本質。莫言不僅復活了「講故事的人」的傳統,更鼓勵人們去講述,去構建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