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顧健 昭通日報 收錄於話題#群山52#文學54
顧健,現供職於昭通市第二人民醫院,兒科副主任醫師。作品散見於《邊疆文學》、《昭通日報》等報刊雜誌。
中秋節過後,天氣一天天轉涼了,清晨我騎著自行車去上班,看見小區裡原本像朝霞般燦爛的楓葉,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悄然萎謝了。萎謝了的楓葉乾枯捲曲,像紅顏逝去的老婦人皺縮的皮膚,幾乎不敢相信就在一周以前,它們那如同嬰兒手掌般的葉子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反射出紅寶石般璀璨的光芒;門口的小路上,銀杏樹葉還未來得及完全乾枯,便被提早到來的北風吹得掉了一地,清潔工穿著厚厚的紫紅色的羽絨背心,笨拙地轉動著圓胖的身體,面無表情地將那一柄柄纖巧精緻的金色扇子掃進骯髒笨重的畚箕裡,全部倒進了黑暗的垃圾箱。碧綠的草葉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輕霜。我雙手緊握著車把,雖然戴了手套,仍然能感覺到風中的寒意,那寒意透過手套直抵我的指尖,讓穿著薄呢大衣的我打了一個寒戰。我突然發現,在清冷的大路上匆匆行走的人們已經將今年春天收藏好的羽絨服又重新翻出來穿上了。
氣溫一旦下降,我們科的病人就多了起來,好像這個城市裡所有的肺炎病人都集中到了我們科一樣。行走在住院部幽深的走廊裡,咳嗽聲不絕於耳,有的高亢、有的沙啞,有的像五更天的雞鳴一樣,此起彼伏,久久不能平息。我們每天的工作,就是和這些病人打交道。轉眼臨近中午,快到下班的時候,我接到了母親的電話,電話那頭,母親輕言慢語地說:「小健,你下午有空嗎?有空的話就來一趟我這裡,我的頭髮又長長了,你來幫我剪一下;我昨天從冰箱裡拿出來一塊五花肉,現在已經解凍了,你幫我做一個紅燒肉好不好?」我正在給一個遲到的病人查房,一隻手拿著聽診器,另一隻手握住手機,只對著手機屏幕簡短地說了一聲:「好!」母親聽到我這邊喧鬧的聲音,就停頓了一下,不安地問:「你還在看病人啊?那你下午有空就過來,沒空也就算了,反正也沒什麼重要的事,你哪個時候來都是可以的。」
掛了電話,看完病人,我坐在電腦面前,回想起剛才與母親的對話,感覺母親真的是變了。年輕時候的母親是個任性固執的人,按照現在流行的說法就是有強迫症,她一旦想起來要做什麼事情,大家就非得按照她的意思去做,還要做到最好她方才滿意。記得每年的大年初一,別人家一大早就穿戴一新,上街看熱鬧去了,只有母親,天色剛一放亮,她就一一把大家都喊起來開始大掃除。不但要把家裡的每一個犄角旮旯都打掃一遍、把家具都擦得精光錚亮,還要把家裡所有的床單、被褥包括蚊帳全都拆下來洗一遍,一直要幹到天都黑透了才算是結束。等幹完所有的活,終於到晚上吃飯的時候,我的手會酸痛到連飯碗都端不起來了,一端起碗來手就發抖,只好將飯碗放在桌沿上,彎著腰把嘴湊到碗邊去扒飯。往往還沒等扒完飯,眼皮就重得不行,有時竟趴在飯桌上睡著了。我那時雖然才十一二歲,可是母親對我的要求還是很嚴格的。人一旦老了、年紀大了,慢慢就會變得軟弱和心虛起來,每次想要叫子女做點事情,不是說話繞彎子,就是儘量地輕描淡寫,最後還不忘補充一句:「如果沒有空就算了,反正我也不著急」。我想,母親是不著急,可是她的五花肉已經解凍了、放不住了,下午我怎麼也得抽時間去一趟她那裡啦!
下午三點,我如約而至,準時到了母親家。打開家門一看,母親穿得整整齊齊,正坐在沙發上看小說。聽見門響,她把目光遲鈍地從書本上轉到客廳的玄關處;當我換好拖鞋走進去的時候,她把目光緩緩地投在我的臉上,過了大約半分鐘方才說:「你來了?東西我都準備好了,就放在衛生間裡。」近來母親說話的節奏總是要慢上半拍,有時候話說到一半,突然就會忘了自己在說些什麼,於是又要從頭開始回想,再接著往下說。當母親停下來思索的時候,我的目光移到了矮柜上放著的一隻老舊的鐘上,這隻鏽跡斑駁的金屬鬧鐘還是我小時候買的,如今它轉轉停停,不管外面的時間已經過了多久,它只按自己的方式來計時。老人和家裡的老物件總會有幾分相像!好在母親每次只要多說上幾段話,就會恢復正常。我覺得母親之所以這樣,和她常年獨居的習慣有關。母親性格孤僻,不喜歡與人交往,除了幾個相熟的老鄰居,她從不與別人說話,久而久之,說話的能力也就退化了。
我走進衛生間,只見母親已經把洗頭髮用的臉盆、毛巾、熱水瓶、洗髮水等都擺得整整齊齊;浴缸的外沿上還放了一把梳子、一把推剪。這些東西全都擺放在我一眼就能看見、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衛生間裡潔淨明亮、一塵不染,母親還和她年輕時候一樣愛乾淨,她的眼裡不能容忍一點汙漬。我站在衛生間裡,仿佛看見了在我來之前,母親正瘸著一條腿,彎著腰用力地用一塊抹布擦拭地磚的樣子。母親是個殘疾人,她的右腿在四五歲的時候被一輛牛車碾壓過,踝關節錯位,沒有及時復位,從此便瘸了,打掃起衛生來比常人要吃力一些。但是母親並不因為這個緣故而放鬆對自己的要求,她打掃地磚並不用我們買給她的膠棉拖把,而是要蹲在地上,用抹布一寸一寸地擦地;有時腿疼蹲不下去,就彎著腰俯身在地板上,用發抖的手努力地擦拭地板。我對於母親的這個習慣,特別不能容忍,總覺得沒有必要在打掃衛生這件事情上這麼較真,說過幾次,母親就不再當著我的面擦地了,也算是一種妥協,可見我不在的時候,母親還是一樣的在做。
我把熱水倒進臉盆裡,開始給母親洗頭,母親身體不好,常年戴著帽子,夏天戴的是布帽,冬天戴的是毛線帽。我很少看見她不戴帽子的樣子,如今摘了帽子一看,母親的頭小小的、尖尖的,像一隻風乾的桃核,在緊貼頭皮的地方,覆蓋著一層薄而油膩的白髮,發間滿是頭皮屑。上一次為母親洗頭髮是在什麼時候了?我在努力地回想,大約總有一個月了吧?母親覺得我工作繁忙,不好意思叫我,而我也把母親已不能自己完成身體清潔的這件事情給忘了,這讓我感到有點自責。
我認真地為母親洗頭髮,澆一點熱水,抹上洗髮水洗一遍,再用清水漂上兩遍,母親一直乖乖地低著頭,一動也不動。她細軟的頭髮在我的指縫裡滑動,像一把被熱水泡軟了的乾草。在我們的頭頂上,一盞用了十年的浴霸散發出昏黃的光線,讓整個浴室裡溫暖如春。頭髮剪好吹乾以後,浴室裡香噴噴的,像是盛開了許多芳香的花朵。我拿起一把木梳,輕輕地為母親梳頭,把那磨得光滑如玉的木齒插入她那蠟一般黃潤光潔的頭皮裡面去。
也許是被這久違的溫馨的氣氛所感染,母親突然抬起頭來對我說:「我有一個秘密想要告訴你,你想不想聽?」我愕然道:「什麼秘密?」,「我說了,你可不要難過哦!」我笑道:「我都是幾十歲的人了,有什麼好難過的?」母親說:「那就好,這件事情可是連你爸爸都不知道的啊!」
連爸爸都不知道的秘密?我立刻覺得興奮起來,同時心裡又有了一種不妙的預感。
母親所敘說的秘密其實是來自於她心裡的秘密,那件事情確實已經十分久遠,久遠到連我都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上。
母親和父親是自由戀愛,戀愛的時間是在上世紀的六十年代。如今談起上世紀的六十年代,就好像是隔了一百年那麼久,其實我們來到這個新的世紀也不過才20年的時間,上世紀的六十年代,距今充其量也不過才六十年的時間,而距離父親和母親相識、戀愛和結婚的時間也就是五十多年的時間。
五十多年以前,父親和母親都還是一名鄉村教師。父親從小家境貧寒,靠從炭廠挑煤炭到城裡賣,換點零錢湊齊學費,初小畢業以後就上了免費的師範學校,畢業後分配到人煙稀少的山區單小任教,後經輾轉多地,由山區來到壩區,終於在將近30歲的時候,調到了昭陽區最富庶玉米之鄉——灑漁鄉。母親的家境比父親要好上許多,但是在那個年代,女孩子要讀書是非常不容易的,母親因為從小殘疾,外公和外婆怕她以後幹不了農活、找不到好夫婿,這才力排眾議供她上了學。母親高中畢業以後沒有考上大學,大學也不收殘疾人,但是一個女孩子能讀到高中已經是相當的不容易了。昭通一中畢業的高中生,在那個年代也算是高級知識分子了,所以母親在高中畢業以後,直接就給分配了工作,也是當鄉村教師。母親的年齡要比父親小三歲,在二十六七歲的時候,母親也和父親一樣,輾轉多地,最終來到了灑漁壩子。
父親和母親是在集中開會的時候認識的,彼此有意之後,父親按照傳統的規矩找了相熟的大姐做了媒人,上母親家提了親。我小時候總是聽父母親的同事講起他們的這段經歷,心裡充滿了好奇,每每問起來,母親的回答卻總是含糊不清。有一次問得緊了,母親就扭捏道:「哎呀,那個年代麼經常都要開會的嘛,灑漁鄉是大鄉,年輕教師多,開完會以後大家都去河埂上散步,散著散著就認識了嘛!」
我是出生在灑漁鄉,在灑漁河邊長大的人,聽完母親的話,我的腦海裡立刻就浮現出這樣的一幅畫面:在一個春風拂面的傍晚,校園裡傳來了敲打鐵片的清脆的「叮叮噹噹」的聲音,一群年輕人從學校的大門口魚貫而出,三三兩兩走向河岸。河岸邊的綠柳剛長出半寸長的葉子,一條條遊絲低垂著,風一陣一陣地迎面吹來,葉子如魚兒般遊動在風裡;清冷的河面上籠著青煙,金色的夕陽慢慢地進到山坳裡,岸邊的油菜花閃著金子一樣的光芒,父親和母親在柳樹下默默地行走,腳下踏著新發芽的嫩草,心裡也像嫩草般柔軟,夕陽在他們年輕的臉上鍍上一層金子,他們臉上帶著羞澀的表情,相互都不好意思看對方的臉……。
當然這只是我頭腦中的幻象,具體的情況我並不能完全知曉。我生性浪漫,凡事總喜歡往美好的地方想,我總覺得那個年代的人心思單純,喜歡一個人就是純粹的喜歡,像灑漁河水一樣清澈見底。其實父親和母親的結合,倒也並非完全沒有生活上的考慮。父親從小體弱多病,母親是個殘疾人,心理上多少都有點自卑。他們兩個人結合在一起,在某種意義上也算是一種門當戶對、一種互補。那個時候從鄉下出來工作的男子,多半會在老家找一個身體強壯、善於幹農活的女子作為結婚對象,但是父親的想法不同,母親雖然殘疾,但是她有固定的工資收入,而且又接受過多年的教育,和父親還是比較般配的。
父親和母親結婚的時候是在城裡,在我的二伯父家裡。那個時候母親被借調到城關鎮整理檔案,而父親也被抽調到城裡搞統戰工作。城裡住房緊張,母親和另一個女同志合住一間宿舍,父親則借住在二伯父家裡。為了舉辦婚禮,二伯父和二伯母大方地讓出了一間臥室來作為他們臨時的婚房。婚房裡新貼了報紙,散發出一陣陣油墨的香味,在母親陪嫁的唯一的一床新被子裡,我奶奶悄悄地在四角塞了四雙紅筷子。筷子是「快子」的諧音,與「早生貴子」的意思是一樣的,婚後不久,母親就懷上了我的哥哥。奶奶開心極了,趕緊託人從鄉下買了兩隻雞和一些雞蛋來給母親補身體。母親對我的愧疚,便是從這裡開始的。
「那個時候畢竟是在城裡,條件要好得多,懷你哥哥的時候吃得好,生的時候還去了專區醫院,有專門的護士接生,還發了一張出生證。連我都沒有想到,搬了好幾次家,丟了那麼多重要的東西,只有你哥哥的出生證還好好地保留著,那天我翻東西突然就翻了出來,連接生護士的名字都還清楚地寫在上面。」母親思索著說。這當然不是什麼秘密,母親都已經說過好幾次了,每當她覺得有什麼地方對不起我的時候,她便會提起這件事情。哥哥是父親和母親的第一個孩子,而且又是男孩,在我們那個年代,每個家庭都會生養好幾個小孩,對長子的重視和優待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哥哥還沒長到一歲,父親和母親借調到城裡的時間就滿了,先後回到了鄉下的單位。鄉下條件艱苦,緊接著母親又生了我的二哥,這次她沒有進醫院,二哥生下來沒過幾天就夭折了。聽奶奶說二哥是因為「扯臍風」死的,所謂的「扯臍風」其實就是新生兒破傷風,又叫「七日風」,就是在斷臍帶的時候用了不乾淨的剪刀或是瓦片引起的。二哥的死令父親很傷心,這個時候他們生活的條件比結婚前更加艱苦,母親因為殘疾不能擔水,也不能幹重活,父親每次要外出學習培訓,總要先挑幾挑水把水缸灌滿了才能走。父親的工作也很繁重,老家那邊又經常需要資助。父親從小患哮喘,得過許多稀奇古怪的病,身體很清瘦,經常會發病,在生活的重壓下漸漸有點扛不住了,經常會煩躁、發脾氣,他和母親的關係便有了裂痕,正在這個時候,母親懷上了我。
母親憑直覺感到:這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它是不受歡迎的。於是母親隱瞞了懷孕的事情,但是早孕的反應卻十分強烈,母親整天都覺得十分倦怠,只想睡覺,家務事什麼都不想幹。母親這個樣子讓父親更加氣憤,在一次晚餐的時候,他忍不住指責了母親,母親是個性格倔強的人,當下也並不作辯解,吃完晚飯,母親即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父親有點不安,就問了一句:「你要去哪裡?」母親表情平靜地說:「出外面去遊一轉。」轉身就走出了家門。其實母親在這個時候時已經下定決心要把我打掉了。
母親沿著大路一直走到了衛生院,當時衛生院裡只有一個姓龍的女醫生在,龍醫生還帶著一個尚在哺乳期的孩子,母親向她講明了來意,她讓母親先等一會兒,說是孩子剛好拉大便了,需要換尿片。那個時候正在抓計劃生育,鄉下婦女沒有避孕的常識,懷上了孩子如果不想生下來,就自己去衛生院流掉。所以在那個時候做流產手術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並不需要丈夫的籤字。
母親在旁邊等了許久,偏偏那個孩子把大便拉得到處都是,衣服褲子都弄髒了,龍醫生弄了很長時間還沒有弄好,母親的耐心也用完了,轉身離開了衛生院,想著等到第二天再來做,偏偏第二天、第三天都有事情,拖著拖著,母親就不想做了,我的命運就此發生了轉變。也就是說,我之所以能夠來到這個世界上,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母親的一念之差——母親所說的秘密就在於此,直到三年前父親去世,這件事情她從來沒有告訴過父親!
母親生我的時候,我們家依然沒有固定的住所,學校裡沒有足夠的教師宿舍,就向大隊部借了一間破廟給老師們住。破廟裡空空蕩蕩、四處漏風,原有的幾尊佛像早在「破四舊」的時候給扳倒了、不知去向。我出生在3月的一個夜晚,正是「倒春寒」的時候,天氣格外寒冷,廟裡沒有電燈,四周一片漆黑。母親剛覺得肚子有點痛,便喚醒了奶奶,奶奶急忙穿好衣服去村子裡喊接生婆,母親生得很快,還沒等接生婆到來,我就一咕嚕滑到了母親的褲襠裡面。幸好奶奶及時趕回來,燒了兩捆稻草來給我們取暖。因為有了前面二哥的教訓,母親讓奶奶將剪刀在火上燒烤了許久才為我剪掉臍帶。至於我出生的時間,奶奶和母親都說不清楚了,奶奶說是半夜兩三點鐘,母親卻說根本還沒到半夜,她估計最多也就是晚上12點左右,但是因為沒有鐘錶,我的出生具體時間終究也就無據可考,只記得那天是農曆的二月十九,正好也是觀世音菩薩的生日。
在我成年以後,每每聽到我出生的細節還覺得頗有神秘感,一來是我因為竟然生在破廟裡,二來是我的生日竟然和觀世音菩薩是同一天,如果我長大以後有什麼特異功能、超出常人的地方,肯定與這個有關吧!可惜我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孩,年幼的時候我非常木訥、反應遲鈍,還喜歡自言自語,母親一度認為我是個傻子。哥哥和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活潑好動、善於言辭,腦袋裡總有一萬個主意。母親把這個歸結為她的責任,她懷著哥哥的時候有肉、有雞蛋吃;懷我的時候每天總是吃幹包穀飯下野菜,有時候連野菜也沒有,而且因為生活困苦的緣故心情也不好,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母親說到這裡,眼裡有了淚光:「我哪裡知道你長大了會對我們這麼好?而且你成績那麼好,就只上了一個中專。我每次一想到這裡就覺得心裡很難過、很對不起你,幸好當時沒把你打掉,不然現在就沒有你了!」
我聽得笑了起來,說:「媽媽你這是什麼話,那個年代這些事情不都是很正常嗎?況且我出生之後爸爸和你對我都很好,別人家都是小孩一大堆,哪有我們家這麼好的條件、這麼重視小孩的感受?我自己是覺得很幸福的,你就不要想這麼多了,沒事的時候不要一人在家裡東想西想的,下院子裡去找老鄰居擺一下龍門陣多好呀!」母親用一塊舊手絹擦著眼角溢出的淚水說:「你不怪我就好!」
離開母親家的時候,夕陽已經西斜。門口的包子店外面排起了長隊,胖胖的老闆娘正把一鍋熱氣騰騰的重陽糕抬到案板上,人們馬上就圍上前去……,原來重陽節就快到了,父親活著的時候一定會買一塊重陽糕回家吃,可惜現在排隊的人群裡面已經沒有了父親的身影!
晚上躺在床上,回想起母親今天說過的話,心裡有點難過,在我的性格裡總有一些不知不覺中閃現出來的憂鬱和厭世的情緒,以前一直不知道從何而來,今天好像有了合適的答案。小時候我一直有一種直覺,覺得母親更喜歡哥哥,雖然我成績比哥哥好、幹的家務活也比哥哥多,但母親還是更喜歡哥哥。現在看來,母親更喜歡哥哥,是因為哥哥是她和父親感情最好的時候、最想成為一個母親的時候生的,而我的出生卻是不合時宜的,只是一個偶然和意外。母親說:「我給你的名字取了一個「健」字,也是「賤」的諧音,意思是這個孩子命賤,好養活。」母親說中了,我從小就身體健碩、很少生病,像鄉間隨處可見的野草野花一樣;母親又說:「真沒想到你出生以後,你爸爸會那麼喜歡你,每天都把你帶在身邊。」當然,就像我知道母親更喜歡哥哥一樣,哥哥也知道父親更喜歡我,如今父親已經去世了,他為什麼更喜歡我,永遠都沒有了答案。但是人生就是這樣,並不是什麼事情都有答案,有時好像也不需要答案。
自母親告訴我她的秘密之後,因為忙於工作,我又有好幾天沒有去母親家裡了。但是我每天六點鐘就起床跑步、練瑜伽,鍛鍊身體。在我的名字裡有一個「健」字,我知道在這個名字裡除了母親說的那一層意思以外,其實也表達了父親母親對我的成長寄予的希望。我的父母因為身體的原因,一生飽受疾病和身體殘疾所帶來的折磨和困擾,他們對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希望我能夠健康成長、一生平安,所以我喜歡嘗試各種體育鍛鍊,並逐漸形成了一種固定的生活習慣。
當我在公園裡跑步的時候,我看見銀杏樹的葉子每日在秋風中飄零,終於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幹,孤獨地插入高冷的天空。我想起我們一家人所經歷的歲月,也像這棵銀杏樹一般,在一個偶然的時間裡紮根在某一塊土壤中,接著便發芽、長出稚嫩的枝丫,經歷雨雪風霜、乾旱的挫折,最終長成了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在金秋裡,迎來了生命中最燦爛的綻放,卻最終在冬的蕭瑟裡失去了最後的一片葉子。雖然銀杏樹沒有了葉子,但是我們這些經常在公園裡跑步的人們卻依然能記住他們在四季輪迴裡最美的模樣:初春時節從樹杈裡悄悄冒出的一抹新綠;夏雨過後從一柄柄碧玉般的扇面上滴落的晶瑩的雨滴;秋天的碧雲黃葉、一地金黃;冬天的挺拔瀟灑、不畏嚴寒。它們常常讓我想起我的父親母親,我的父母正如這銀杏樹一般,挺拔正直,樸實而優雅,而我永遠都想做一個孩童,在他們的樹下嬉戲玩耍,陪伴著他們,直到一切都歸於沉寂。
我感謝母親和我分享她的秘密,她的坦誠就是對我最大的信任,想必她在經過對我的一番傾訴過後已經釋然了吧,因為我在心裡也早已經釋然了。生命原本就是一種偶然,我在偶然中被父母帶到了這個世界上,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和父母對我的最深沉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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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丨@昭通日報 微信(ID:ztrbwx)
審核丨呂翼
特邀編輯丨朱鏞
責任編輯丨黃山敏
原標題:《群山 | 顧健:母親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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