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於村落裡,在很多村口都會有一棵老樹。遠遠地望去,渾身散迤著的獨特魅力,儼然是這個村子一道靚麗的風景線。每逢此刻,我腳下步子會不由得加快。走近,駐足、抬頭、注視,我的視線隨著每一根枝條、每一片葉子流轉,枝丫重疊裡不論古槐、銀杏、皂角、核桃、柿子、泡桐、古柏等等,從樹梢到樹根,盤根錯節裡渾身流淌著古樸、滄桑,用它獨特的方式,訴說著這個村子的故事,源遠流長裡蘊藏歲月風霜。
這些年,寄情山水田園,耽於縱橫阡陌,行走於各個村落裡,遇見過形形色色的村口老樹。不論是春日裡的枝葉扶疏、夏日裡樹影婆娑、秋日裡的落葉飄零、還是冬日裡枝殘葉敗,我抬起的頭總是不忍低下,睜大的雙眼總捨不得眨一下,生怕漏掉了每一棵老樹對我這個陌生的來者用心的訴說。
在西山槐樹嶺村,我遇見過樹齡八百多年的古槐,恰逢初春,古槐渾身盤根錯節,枝葉扶疏;在陳倉區葫蘆溝村,我遇見過上百年的皂角樹,時逢夏日,有位老者默默地坐在樹下大石頭上,抽著煙,身邊的嬰兒車裡,孫子咿咿呀呀,手舞足蹈。站在老樹下,大石頭已經磨光發亮,樹影憧憧,蓊蓊鬱鬱;這個畫面幾年來一直都在我的腦海裡,洇成了心底的風景;在秦嶺深處留壩村,遇見過千年銀杏樹,趕上深秋,古老的銀杏樹枝枝墜玉,滿樹爍金,即遒勁俊秀,又古樸滄桑;在陳倉區林光村,遇見過千年古柏,恰好大雪飛揚,厚厚的如蓋落雪,棲於枝幹末梢,更襯託出古柏虯曲蒼勁的風骨,蔚然壯觀;走近吳山,遇見了村口那棵高大崢嶸的核桃樹,炎炎夏日樹影幢幢,鬱鬱蔥蔥,碩果纍纍,我累了的雙腿在那一剎那徹底挪不動了。
這些年,我走進過近郊許多村子,與村口的許多老樹對視過,在每一棵老樹下歇過腳,更與偶遇的村民們打過招呼,拉過家常。然而,我心底的那棵樹,一直都在腦海裡,隨著年歲見長,它愈加扶搖直上。
童年時,家門外就是小村村口,打記事起,家門口就有一棵碩大的杏樹,孩童們經常四五人合抱,才能圍成一圈。古語云:「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大概就是這場景。不論花開時的絢爛粉,掛果時的盎然綠,落葉時的蕭瑟黃,還是飛雪時的黯褐黑,它永遠帶著它獨有的風姿與傲骨,靜靜矗立,默默守望,用它獨有的慈祥,目送著離家的鄉親們,注視著回家的鄰裡們。
那時,杏樹底下熱鬧從不缺席。午飯時鄰裡不論男女老少,七八個人端著面碗,聚堆,蹲下,邊吃邊聊,一碗乾麵能吃出肉香,甚是熱鬧。午後有老人們閒坐打盹兒撿豆子,有媳婦們繡花織毛衣剌鞋墊,老婆婆們手裡永遠在縫縫補補,小夥伴們扎堆玩耍踢毽子、丟沙包,就連公雞都在杏樹下追著母雞掐架,偶爾還有圈裡的老母豬掙脫圍欄,跑出來晃蕩一下,又迅速逃進圈裡,生怕主人發現的憨憨樣子著實有趣。那些年,杏樹下人氣兒旺。他走了,你來了,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從晨曦微露到暮色四合,從春寒料峭到寒風凜冽,杏樹底下永遠都是鄰裡鄉親們歇下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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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子熟了的季節,走過路過的鄉裡鄉親們誰都可以爬上樹去摘,大多時候未清洗已經入口,直到酸甜綿軟的滋味瀰漫唇齒才罷休。偶爾也會有青澀的果子被頑劣的孩童們摘下,由於酸澀無法下咽,而扔的滿地都是。
這棵杏樹沒有人告訴我是誰栽的,多年來一直承載著小村裡村民們的精神追求,給予村民們諸多夢想與希望,寄予著一代代村民們的厚望,接納著鄰裡們所有的情緒,好的、壞的,悲傷的、快樂的……
曾幾何時,杏樹上掛了一條床單,天藍色的,風裡雨裡幾個月。原來,村裡那個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好男人睡了老婆的好朋友,就在他們翻雲覆雨關鍵的那一刻,老婆卻外出回家了,這趟車翻得徹徹底底。老婆到底讀了一些書,雖沒有撒潑打滾、村口罵娘,卻也倔強若牛。她將床單取下,氣狠狠地走出家門,朝著杏樹走去,抬起胳膊,使勁一甩,將床單完美掛在了杏樹的枝幹上,任由它迎風飛舞。
那一刻,古老的杏樹用它博大仁慈的胸懷接納了這個情緒瀕臨崩潰的女人……
八十年代末,小村統一搬遷至塬頂,村口換了地方,舊址徹底廢了,無人照料的老杏樹不知哪天就徹底垮了,在悲涼中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完成了它對小村的使命。
鄉親們搬到塬頂,一排排新房拔地而起,巧合的是家門又處於村口。這一次,我看著父親親手栽了兩棵柿子樹。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又趕上家鄉大力發展,好端端的房子再一次拆遷。如今,家鄉成了鄉村旅遊觀光園,門前森林公園參天大樹密林蔽日,這兩棵柿子樹原本可以好好呆在原地的。但是,或許是礙著林間道路的鋪設吧,被移走了,還是砍伐了?不得而知。
每當回家之際,漫步在林間,腳步總會不自覺地向著柿子樹的地方走去,找尋的目光始終沒有停止過,但終無下落。
故鄉沒了鄉愁,我卻一直都在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