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個團的兵力登陸,竟沒有一名師指揮員隨同登陸指揮。
原載《同舟共進》2014年第2期
海的兩邊:遷徙與動蕩
1949年下半年,至次年6月韓戰爆發,可謂20世紀前半葉最動蕩、最危險卻極富戲劇性的日子。
一邊——
如夏日雷雨來臨前滿池徘徊低飛的蜻蜓,人們有著對危險的警覺和本能的躲避。這60多年前的大逃亡,從上海的北火車站、十六鋪碼頭開始,或從更早些的由東北、華北和蘇北開出的一列列塞滿黑壓壓的難民的火車開始,從江淮平原的公路上、田野裡,扶老攜幼的人流中開始。他們中,有國軍和舊政權人員的家庭,有隻匆匆帶出了細軟財物的地主富商,有知識者包括大中學校流亡的師生,甚至還有日據時期在敵偽方效力、尚未來得及審查的「漢奸嫌疑」者……總而言之,一切吃不了安穩飯、睡不了安穩覺的,像一盤大雜燴一樣聚在這難民流中。
隨著解放軍加速南下,一場更大規模的空前大遷徙,1949年正在海峽兩岸進行,國府和私人船運的數量和頻率急劇增加,僅海軍每天出動的軍艦就達50航次。黃浦江口、閩江口和珠江口,還有青島的大港碼頭,除了紛亂登船的官兵與眷屬,還擠滿人群,有的人來送行作最後訣別,更多的人惶惶無主,木然呆立……
凡開往臺灣的客船、貨輪,無不人滿為患,大量沒票又擠不上去的人,巨幅漁網一樣密密匝匝地懸掛在船舷上。看著碼頭上行李掉滿地,什麼都有,連金條都可以撿到;再看到那一隻只被甩開與推開的手,還有江面上漂浮著的屍首,有暮年生活在海外的中國人說:許多年後午夜夢回,都還有想哭的感覺……
臺灣原有人口600多萬,在一兩年裡快速增加了兩百餘萬。因為遭受戰爭傷害與風災,1946年臺灣農業產量只有1937年的2/3左右。1949年雖已恢復到1937年水平,但仍不如日據時期,無法供應大量移民人口所需。住的問題同樣吃緊,由於外省人的湧進,帶來光復後臺灣房價房租的第一波飆漲,日式房屋達到了每疊榻榻米一兩黃金的價格。來臺者大多靠個人的關係尋找住房,即使是被聘來臺的教授,多數學校也無法安排住處。公務人員及其眷屬更加困難,故宮博物院、中央研究院的研究人員還需在臺灣大學借住……眷村,在島上許多地方開始成片地出現,大都是竹籬當牆,在牆兩麵糊上泥巴,牆內形成一個封閉的生活圈。統一、簡易的房屋裡,住著依各自機關、軍兵種、學校等編入的官員、軍人、教員和他們的眷屬。蜂巢一樣緊緊挨著的屋子,擠著一兩條青石板的巷子,或是晴天塵土飛揚、雨天兩腳泥濘的土路。每個眷村附近,總會見到的茶館裡,像是有一部無字天書,你只需要坐下來,在川流不息的茶客們的龍門陣裡,就能聽到大陸各地方大潰敗大遷徙的倉皇辭廟、山高水險,包括形形色色家破人亡、生離死別的故事,它們許多都是報上和日後官方正史裡不敢登、沒能載的……
日後統計出來,全臺灣有八百多座眷村,它們收攏了遠離家鄉的「阿山仔」(外省人),可謂國民黨政權丟掉的整個中國的縮影。
另一邊——
繼遼瀋、淮海、平津三大戰役中,國民黨軍隊主力付之一炬,人民解放軍又渡江取南京、克上海,稍事休整,1949年7月上旬入閩,毛澤東命令第三野戰軍以8個軍的兵力投入解放臺灣的備戰中。8月,發起福州戰役,解放福州。10月,發起漳(州)廈(門)戰役,解放漳廈地區及濱海一些島嶼,金門頓成一座孤島。金門是臺灣的橋頭堡,歷史上鄭成功、施琅攻取臺灣,都以金、廈為出發地。金門在國民黨手中,進可封鎖內陸,退可屏障臺灣。金門若在共產黨手中,臺灣海峽的交通線便面臨極大威脅。
金門守軍為李良榮的二十二兵團,該兵團既非嫡系,又是累敗之師,其下二十五軍於淮海戰役第一階段重創於碾莊,軍長黃百韜自殺,五軍則全殲於淮海戰場陳官莊。此時的裝備已不如解放軍,編制也不齊,為著軍餉,號稱一個兵團,實則僅弱旅兩萬。隔海虎視的,卻是三野第十兵團,兵團司令員葉飛,號稱「小葉挺」,善戰、多謀、常勝。這兩年多來,十兵團平山東,掃淮海,跨長江,克福州,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在1949年10月泉州召開的兵團作戰會議上,葉飛意氣風發地說了四個字:「此役必勝!」一位老前輩對幾十年後來此調研的劉亞洲說:葉飛在老虎洞宴請廈門地方領導,用筷子指菜盤,道:「金門就是這盤中的一塊肉,想什麼時候夾,就什麼時候夾,跑不了。」說畢大笑,豪氣溢於言表。此前幾日,作為閩地的最高軍政首長,他在任命了一系列地方幹部的同時,還任命了一位金門縣長。
劉亞洲在日後寫出的《金門戰役檢討》一文裡認為,葉飛選擇二十八軍打金門是犯了不可挽回的錯誤。「理由一,在十兵團中,二十八軍善守不善攻,甚少攻堅任務,多是打阻擊戰;理由二,二十八軍軍長朱紹清在上海治病,政委陳美藻治理福州,參謀長也不在位,軍中只有副軍長蕭鋒一人,既當爹又當娘。做此決定仍然是出於葉飛的輕敵。葉飛對蕭鋒說:『看來大陸再也不會有什麼大仗打了,你們二十八軍就掃個尾吧』。 10月20日左右,二十八軍向兵團呈報了攻打金門的作戰計劃,葉飛因處理地方事務太忙,竟沒有看一遍,遑論研究、修改,便批准。大戰將起,因敵情不明,特別是離開了廣東潮汕地區後行跡撲朔迷離的胡璉十二兵團動向不明,蕭鋒有些猶豫。葉飛在電話中說:『只要上去兩個營,你再掌握好二梯隊,戰鬥勝利是有希望的。』」
10月24日深夜,離廈門僅有5.5海裡的金門海面,吹著微弱的東北風。突然,一陣劇烈的隆隆炮聲,劃破了寧靜的黑夜。在強大炮火的掩護下,十兵團以三個隸屬不同建制的團約9000多人的第一梯隊,分乘300餘艘大小各型機帆船,向金門駛去。很長一段時間裡,劉亞洲始終不明白蕭鋒怎麼排了個這麼古怪的陣容,「不像是啃骨頭,倒像是喝稀粥」。後來二十八軍一位老領導向他道出原委:蕭鋒也認為此戰必勝,勝利後必有繳獲。他的指導思想是「照顧本位,最後抓一把」,希望各部隊都能在最後的勝利中分攤點實惠。於是,除了兵員來自不同的師以外,明明船隻緊缺,第一波只夠載運9000餘兵員,有些船上卻裝了不該裝的東西:主攻團的幾條船上載著大量新印製的人民幣,據說是準備用來慶功時大把花銷的。另一個團的船上裝了風浪裡顛得嗷嗷叫的肥豬,也是準備用於慶功宴的,還有船上堆著小山似的辦公桌椅,以便戰鬥結束後新政權馬上可以開張……
更讓後來軍史研究者吃驚的是,三個團的兵力登陸,竟沒有一名師指揮員隨同登陸指揮。而且,當時解放軍基本上是旱鴨子,二十八軍也不例外,原系渤海軍區的老底子,主要戰鬥員均是山東人,多數戰士頭一遭見大海。一團長竟說:「誰在海裡放了這麼多鹽,那麼鹹!」
海島作戰,守方處孤島,臨絕地,唯有死戰求生,別無他途。但李良榮再做困獸鬥,仍不足以化劣勢為優勢。讓葉飛、蕭鋒手中情報大大失靈的是——
二十二兵團8月駐金門後,李良榮急電正在高雄訓兵的陸軍訓練總司令孫立人,請派新軍增援。孫立人即命二一師師直屬隊和六一、六二團約7000人船運金門,配屬二十五軍。在金門校閱二一師後,李良榮寫信給孫立人:「二一師的精神紀律及戰鬥技術,均為今日部隊中的最優越者,金門有此一師,乃敢誇言穩固,此皆吾兄忠誠及智慧所得之結果。」
而胡璉的十二兵團,更是讓葉飛、蕭鋒等人不明就裡。
胡璉居然能在敗逃之際徵兵十萬
胡璉,原名從祿,又名俊儒,字伯玉,陝西華州人。1907年出生於一個貧寒農家。黃埔四期畢業,與謝晉元、張靈甫、唐天際、劉志丹等人同學。軍校畢業直接參加北伐,其後,參加了新軍閥混戰,多次立下軍功。1943年5月,所轄第十八軍第十一師守備湖北宜昌石牌要塞的核心陣地。很快日軍攻陷宜昌。25日,日軍在石牌周邊集結了兩個師團、一個旅團,其中有被稱為「鋼鐵猛獸」即日軍在中國戰場唯一純野戰部隊的第十一軍,一共10萬兵力正面撲來。惡戰在即,胡璉當夜修書五封與家人作別。信中寫道:「父親大人:兒今奉令擔任石牌要塞防守,孤軍奮鬥,前途莫測,然成功成仁之外,並無他途……有子能死國,大人情也足慰……懇大人依時加衣強飯,即所以超拔頑兒靈魂也……」
十一師是陳誠「土木系」起家的底子(土木系將領主要出身於國民黨軍第十八軍第十一師,因「土」拆開為「十一」、「木」拆開為「十八」故而得名——筆者注)。戰鬥打響後,陳誠電詢胡璉:「有無把握守住陣地?」胡璉當即回答:「成功雖無把握,成仁確有決心。」石牌要塞保衛戰打得天昏地暗,血流漂杵,一方志在必得,一方拼命死守。29日,胡璉對團長們發令:「從明天起,我們將與敵人短兵相接……戰至最後一個,將敵人枯骨埋葬於此,將我們的英名與血肉塗寫在石牌的巖石上。」在戰鬥最激烈時,戰場上曾經三個鐘頭裡聽不到槍聲,並非雙方偃旗息鼓,而是雙方在進行最原始、最血腥的冷兵器格鬥——刺刀搏殺。由於守軍眾志成城,日軍久攻不下,士氣頓挫瓦解,31日晚,日軍開始卷旗掉頭東逃。而胡璉,國民黨軍史評價他有張靈甫的「悍」,但無張靈甫的「驕」;其「忠」不比黃百韜少,其「謀」卻比黃百韜多。
此役後,胡璉被授予最高青天白日勳章。次年,奉調到重慶蔣介石侍從室,並很快升任第18軍軍長,該軍成為公認的國民黨五大王牌部隊之一。淮海戰役中,國民黨第十二兵團被中原野戰軍7個縱隊包圍在宿縣西南雙堆集地區,動彈不得。南京為十二兵團空投物資,官兵都說:「投這些東西不濟事,最好把胡璉投下來。」胡璉再度出山,專機送到戰地。黃維為兵團司令,胡璉為副司令。可惜這回大局已定,獨木難支,該兵團4個軍11個整師10萬餘人大部被殲, 黃、胡二人乘坦克分頭突圍,黃所乘坦克陰溝裡翻船,被解放軍俘虜。胡在爬上另一輛坦克時被手榴彈炸傷,顧不得包紮,一頭扎入坦克奪路狂逃,方向卻是逆行——沿途解放軍部隊雖詫異於這輛奇怪的坦克,可誰也沒料到裡面就坐著被毛澤東稱為「狡如狐,勇如虎」的胡璉……
胡璉身負重傷,輾轉送上海虹口天主堂醫院。由於救治及時,從他的背部取出大小彈片32塊,有幾塊與肺、心「僅一紙之隔」。幾乎病榻還未臥熱,蔣介石一紙急電召去南京。遼瀋、平津、淮海三大戰役後,國民黨主力消耗大半,被擠到了牆角的蔣介石,在匆匆詢問了胡璉幾句傷勢情形後,囑他速去浙江、福建、江西三省招兵買馬,為國民政府的撤退保駕護航。蔣又手令國防部,予胡璉三個軍的編制,再將新到的美援武器中,撥足其三個軍的裝備。國防部即任命胡璉為第二編練司令,下轄第十軍、第十八軍、第六十七軍三個軍,兵源補充計劃,除收容舊部外,指定該部由浙江、福建兩省各徵兵三萬人,江西省徵兵一萬五千人。
在浙閩兩省,胡璉唇焦舌敝,話帶血絲,卻毫無頭緒,在這風雨蒼黃、山河劇變之時,或前面已有部隊在本省補充了兵員,再行徵召絕無可能;或以人心浮動,本土保安都猝不及防,哪有兵員可徵召外遣?或是各級政府徒有衙門,已無政令可通,難覓辦事之人。總之一句話,請胡司令自行徵兵,別無其他辦法。後遂赴南昌,原國防部參謀次長、陸軍中將方天,不久前正調任江西省主席,方天與黃維、胡璉同為黃埔前後期畢業,自基層起步,又先後擔任軍、師的長官,袍澤情誼深厚,彼此信賴不移。石牌保衛戰後,任十八軍軍長的方天,與其所屬十一師師長的胡璉,同獲青天白日勳章。在方天主持下,贛省各級政府磨盤般沉重地運轉,然政令效率仍存。方天說:本省雖已有第三編練司令官沈發藻所轄二十三軍、七十軍沿贛江人口富庶地方補充新兵,但你如能想出好方法,在本省再徵到兵員,我鼎力支持!
胡璉喜出望外,因其熟稔唐代府兵制,即提出一甲一兵的構思。一甲一兵,就是以「甲」為基層單位,每甲十二戶共推出一丁當兵,服役兩年,期滿再推一名入伍以換舊丁。在其服役兩年裡,未出丁之十一戶人家,一起襄助入伍丁之家屬。每縣幅員大小不等,以最小的縣計算,出兵千餘人當無問題,可達到一縣一團。而軍、師、直屬部隊之兵源,由人口大縣充實。如此一團之兵屬於一縣,語言習慣、飲食起居一樣,彼此或友或鄰,均可互為照顧,融為一體,而且家庭亦因上述關係,對其出徵子弟音信易通,減少牽掛,實乃唐代府兵制精神可為今用。
方天認定其具體、完善可行,即指示下面全力協辦:在江西東部的撫州、上饒地區的21個縣,實行每甲一兵,每縣一團,三縣一師,九縣一軍。並派贛北師管區司令唐三山,全力協助胡璉部執行徵兵事宜。
總體上看,21個縣實施順利,從召開徵兵動員大會始,到戎裝入營終,各縣均未超過一個月。此外,方天指示省政府建設廳將其屬下交通局的近百輛大小汽車,電訊局的八十餘部獨立電臺,連同工程技術人員及其三個月的薪俸,一併交給胡璉。三個軍扯起了十二兵團的新旗,一邊進行訓練,一邊離贛入粵。在潮汕,方天又交給胡璉原江西10個地方保安團(三個師)和省交警總隊,再加上抗戰末期由江西知識青年組成的青年軍二八師、沈發藻在江西已徵召的二十三軍、七十軍等,江西共有10萬餘人陸續赴臺。
劉亞洲的分析
此前的8月17日,解放軍第十兵團即葉飛兵團攻佔了福州。9月10日,其主力南下,環伺金門、廈門。另解放軍七個軍橫掃浙江,指向舟山。廣州當時是國民黨政府臨時避難地,已是帷燈匣劍,危牆之下。原準備第十二兵團赴廣州解圍,但東南軍政副長官羅卓英銜長官陳誠之命,認定對黨國命運臺灣才是長久大計,決意抽調第十二兵團一部分兵力赴金門布防,胡璉即以第十八軍應命。胡璉將其作戰行蹤潛藏很深,先令第十一師轉進廈門,並以十二兵團的名義上街遊行,迷惑解放軍後,隨即增援大嶝島作戰。十八軍所屬的四十三師、二十八師,共八個團的兵力,則於10月8日在汕頭秘密啟航增防金門,第十九軍乘第二船隊,滯留海上,後也改航支持金門作戰。第六十七軍則赴舟山增防。
解放軍攻克廈門後,並未發現十二兵團蹤跡,自認為胡璉好虛張聲勢。10月24日,胡璉又向蔣介石發出電報,佯裝十二兵團還在海上,請求撤回臺灣。這份電報被解放軍截獲,葉飛正在召集兵團會議最後落實當晚進攻金門戰事,情報處長將這一電報的情況報他,他說:很好,看來現在是最好的攻擊時間了,一來胡璉兵團還沒有上島,二則李良榮兵團還沒撤走,上島不至於撲空。金門戰役遂於當晚倉促發動。
雖滿弦順風,趁潮靠岸,但隔岸炮擊火力有限,此岸又密布地雷,最先在壟口登陸的解放軍二四四團死傷慘重。其地雷之多,幾十年後聯合國統計,以每平方公裡數量計,繼柬埔寨、中東之後,金門是世界上布雷最密的地區,以至於到了1970年代,島上許多地方仍須有防雷的警示。
隨後,解放軍二五一團、二五三團,在古寧頭到林厝間強行突破,向縱深猛插,連續攻陷古寧頭、北山、南山、林厝、浦頭、湖尾等村落,以及觀音亭和東一點紅等重要據點。在有「金門之熊」之譽的M5A1型坦克裝甲部隊及空軍支持下,國軍全力反擊,將解放軍逼退至古寧頭附近的南山、北山、安岐村一帶村落,展開激烈的巷戰。彼此都上了刺刀,銀光雪弧連天跳躍之中,雙方逐屋爭奪,寸土必爭,生死總在分秒毫釐之間。
此時,解放軍急需第二梯隊支援,並調整戰法,但國民黨海軍司令黎玉璽親率太平艦趕來,在古寧頭西北海面,猛烈轟擊了擱淺在此的解放軍船隻。天亮後,國民黨空軍野馬式戰鬥機群又飛臨金門上空,開始輪番俯衝,以機槍和火箭向解放軍陣地猛烈掃射攻擊。另有數架則飛到海邊,向解放軍殘存的賴以接運援軍的船隻投擲汽油彈,引起熊熊烈火,足有幾十米高,將全部船隻燒得一乾二淨。海面上滿是不得不棄船又不得不爬上海灘的同志。大陸這一側看得清清楚楚,遙見對岸戰況之慘烈,手下部隊雖多,卻唯有望海興嘆,指揮所裡急得團團轉的蕭鋒,時有困獅般的狂吼長嘯……
至26日凌晨3時,解放軍唯有一營兵力登陸增援成功,且只有輕火器,無法與守軍坦克相抗,再次被逼回古寧頭村一帶。拂曉後,胡璉抵達金門,在湖南高地親自指揮作戰。隨後集結島上國軍所有部隊,在戰車戰防炮猛烈轟擊下全面出擊,逐步收復各村落和高地據點。
27日8時30分,國軍對古寧頭陣地發起最後總攻,潮水一般的敵人從三個方向湧來。頑強抗擊到最後的解放軍五十名官兵,彈盡後,威武不屈,集體撲向大海。國軍用機槍瘋狂掃射,海面一片殷紅。少頃,海灘上,一團團紅紅綠綠的新版人民幣,隨海風翻卷,灑落在觸眼可及的屍首上。在一條燒得幾成焦炭的大型帆船裡,發現有燙毛羊肉半邊,油炸花生米一桶,燒酒一大壇,白米一大包,顯示解放軍約有當夜登陸、次日即在島上用早餐的安排……
在此次國民黨戰史上被稱為「古寧頭大捷」裡,歷時三晝夜、前後共56小時的戰鬥中,解放軍官兵全軍覆沒,無一返回對岸,亡者三千餘人,傷殘、被俘者七千多人。國軍傷亡三千多人。清點戰俘時,國軍原以為必可俘得共軍一兩名師長,結果僅得隸屬不同軍、師之五名團長。讓人慨嘆不已的還有,一對親兄弟在血汙狼煙的古寧頭相見,一個是等待嘉獎的勇士,一個卻是即將被收押的戰俘,四目相對,淚如泉湧。原來兄弟倆早幾年一道被國民黨徵兵,內戰中弟弟被俘,參加了解放軍,才有了這樣一幕。1952年,解放軍被俘的三千餘人被分批遣返大陸,回來後一律被開除黨籍、軍籍,遣返老家種地。一部分人被定性為叛徒而遭判刑,「文革」中更是飽受折磨,縱是做農民也不能倖免。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就是:「苦戰三天,受苦三十年。」此次戰役的總指揮葉飛,則自請處分,「但毛澤東原諒了他。他的地位始終未受影響」。(劉亞洲 《金門戰役檢討》,2004年4月14日愛思想網)
如今已經是解放軍上將的劉亞洲,透過金門那場遠去的血火硝煙,目光精進,更是看高一層:「毛澤東是一位大陸戰略家。他可在陸地上將蔣介石八百萬精銳鯨吞,但金門戰役卻敗了。與其說敗給蔣軍,不如說敗給海洋。自那以後,悠悠五十載,解放軍兵鋒再未染指臺灣海峽。」
從1949年2月至次年春,國民政府窘困得連國防部保密局這樣的要害單位都開不出薪餉,但這一天硬是劃出了白花花的30萬現洋,裝成幾個麻袋,由時任國防部總政治部主任的蔣經國帶上軍用專機。小蔣在1949年10月26日這天的日記中記載:「……復至最前線,在炮火中慰問官兵,遍地屍體,血肉模糊……」
蔣介石落淚
金門獲勝的消息傳到臺北,兩夜無眠的臺灣省主席陳誠,心中一塊巨石訇然落地。
1948、1949兩年裡,香港《新聞天地》雜誌創辦人卜少夫,一次在上海、一次在臺北採訪了陳誠。他注意到,同為浙江人的陳誠,雖是蔣介石的愛將,33歲就當上軍長,抗戰後晉為一級上將,憑著其才幹和受重任的程度,一向有「小委員長」之稱,愛屋及烏,蔣介石甚至將乾女兒譚祥(譚延的女兒——編者注)嫁給了他,但陳誠其實是一個枯燥的人,過著一種清教徒式的生活。他沒有朋友,只有上司與下屬;沒有娛樂,整天埋頭工作,大概唯一的嗜好就是吸菸。金門開戰那一晚,他書案上的煙缸裡堆滿了菸蒂。東方大白,他用冷水抹了多遍熬成一團紅絲的眼睛,又刮去青茬茬的鬍子,然後穿戴齊整,流星大步,走向臺灣光復四周年運動會的主席臺,宣布各項競賽開始。
蔣經國從金門回到臺北,即去草山公館,報告父親:「金門古寧頭大捷了,這一次我們全勝了!」
人如其名的蔣介石,一向不輕易流露情感,此刻他流淚了。他太需要一次勝利,給自己這個風雨飄搖的政權注入一支強心針。
不得不訣別大陸、落荒臺灣的蔣介石,在1949年日記中無數次自省:「一年悲劇與慘狀實不忍反省,亦不敢回顧。」最令他感到苦痛且悔之已晚者,乃「軍隊為作戰而消滅者十之二,為投機而降服者十之二,為避戰圖逃而滅亡者十之五,其它運來臺灣及各島整訓存留者不過十之一而已」。也就是說,尚存忠於他且可以指揮的部隊,不過是大陸時的十分之一。
許多昔日信誓旦旦的國民黨要員,已把臺灣視為一個「等待爆炸的火藥庫」。1949年10月10日,在香港的親國民黨人士為紀念「雙十節」而舉辦的酒會上,出席者僅十餘人,為首的還是民社黨的伍憲子和徐復觀等人,場面之蕭條,可稱之為「門可羅雀」。這年夏天,國民黨中宣部很不容易湊了一點錢,在香港辦了一份《香港時報》,每天只印5000份,其中一半以上寄贈在港避難的國民黨前官員和香港的社會名流,這些人卻避之唯恐不及。而當時一些國外報紙談起「中華民國政府」時,總不約而同地加上「垂死」的形容詞。
就連蔣介石本人,雖覺草山青峰翠谷,秀蔚天成,又有常年不息的汩汩溫泉,而行館原是日據時代日本糖業株式會社的高級會所,專供本國軍政要員來臺度假享用,但來臺暫棲於此,總有點「落草為寇」的味道。他遂下令將草山改名「陽明山」,以表其崇信和效法明代哲人王陽明。
「古寧頭大捷」,終讓蔣介石有了一股中氣說:「這是我們革命轉敗為勝的開始,是我們第一次把共匪的軍隊打得全軍覆沒。」「古寧頭大捷」,亦使他的目光從夢魘般的1949年拔出來,他說:「從今以後,我們要在反共復國的基地,把三民主義好好地紮根。」
陳誠的感慨
金門之戰後,在臺中,胡璉和即將解散的江西省政府作了交接,後者的代表是建設廳長蔡孟真。隨十二兵團到臺、歷經暴土烽煙還完好的汽車約有90輛,獨立電臺70部,隨後,蔡孟真將它們連同工程技術人員,一併移交給行政院。當即,汽車成了行政院各部委的第一批公務用車,獨立電臺由臺灣省警備司令部接受,200多名工程技術人員則大多卸下戰塵、又篳路藍縷,成為島上交通建設、開拓東西橫貫公路的先驅力量。尤令人觸目的是,在一場大遷徙還未結束,一切都顯得倉促、簡陋的臺島,往日大陸的一些省主席,不少的軍師長,煢煢隻影,或兩手空空來到島上,什麼黃埔一期二期,什麼中央委員、國大代表,總有一大堆。可謂「將軍賤如狗,政客滿街走」。一些人已淪為在街頭擺地攤,賣舊物,代寫書信文扎。這時,隨江西省政府遷臺的省屬裕民銀行,還給中央黨部上交了4萬元現洋,及大量烏金屬,大大擴充了剛開辦的裕臺銀行的資本金。國民黨靠著裕臺銀行,此後陸續辦了棉紗、火柴、印刷、液化石油經銷等企業,並投入證劵交易業,由此形成日後龐大的、終為世人詬病的黨產。
時任行政院長的陳誠,對此深為感慨,稱道方天「世上能有如此品格高尚、操守清廉者,確屬罕見」。夫人也是江西人的胡璉,日後在一篇紀念金門之戰的文章裡寫道:「正氣在江西。」
大仗後,胡璉兩度擔任金門防衛總司令。在其運籌指揮下,這個原本風沙強勁、亙古荒涼,只見稀疏的茅草與菅芒花隨風搖曳的小島,打樁聲、開鑽聲、澆灌聲、號子聲、軍歌聲……通宵達旦,迷宮一般的地下戰備坑道,充滿肅殺氣氛的海岸阻隔樁、各種軍事偽裝和防禦工事一一竣工,成為今人憑弔冷戰歷史中不可或缺之場景。
唯一讓今日遊客感到寂寥之處的是在林厝村一帶。原來這裡有幾千人口,大仗之後,這片田野的番薯、花生長得格外好,而雞鴨貓狗卻紛紛離散,避之不及。夜深時分,有磷光片火在夜幕裡穿過,且偶有秋蟲般悽涼如水的「咻咻」聲斷斷續續響起。
1953年,胡璉下令在金門最高的太武山建「國民革命軍公墓」,以安葬三年來在金門因公或遇難逝去的國軍官兵。其後,又在林厝村建有將軍祠一座,祠後一個大坑內集中收有島上當年匆匆處理的解放軍陣亡官兵的幾千具屍骸。
應該提及的是,美國軍隊在二戰時官兵們就有了可稱為「生死牌」的識別標誌,即在一塊統一定製、可吊在脖子上的鐵牌上,銘刻有個人姓名、年齡、血型、家庭居住地等信息,以便戰地負傷時有效搶救,陣亡時辨認身份並很快通知家屬。但我們至今為止,包括20世紀80年代初在西南邊疆打的那場戰爭,中國軍隊都沒能給士兵配上正規的身份識別標誌。有軍人說:「這說明我們尊重個體生命的意識還很落後。」(劉青松《一輩子的戰爭》,《讀庫》1203卷)
2012年12月的一天,筆者自臺島至金門。當日,在《金門日報》原總編輯李開福伉儷的陪伴下,在藹藹薄暮中去了林厝村。先拜將軍祠,這祠簡陋、低矮,鮮有施主香客來的痕跡。在臺位上一泥塑的古裝將軍前供上香火,深深地鞠躬三回。又轉去祠後,已經看不出是一個無名大冢了,叫不出名的各種灌木蔓藤早將其深深地掩蓋了起來,好似一個痛徹心扉的母親,緊緊地懷抱一個漸漸失去體溫的孩子,直到冷卻,塵歸塵,土歸土……頓然,酸楚撲鼻襲來,潮熱撲心壓來,有無淚之泣,有無號之啕,多少前塵往事拍上心頭!
倘若灑出去的血淚能夠收回軀體,倘若歲月能夠像影碟機一樣前進與倒退,中華民族還會兄弟相鬩、手足相殘嗎?
作為職業軍人的胡璉,身上的每一塊傷疤,都留下了20世紀上半葉我們民族重大歷史事件的烙印。1964年,胡璉卸下軍職,出任「駐南越大使」。8年後,免職回臺任「總統府」戰略顧問,並晉升一級陸軍上將。他晚年愛好文學和歷史,喜讀古書,1974年附讀臺灣大學歷史研究所,研究宋史和現代史。在撫卷捫心之時,對於我們這個國家、我們這個民族,他是否也有「無語問蒼天」之慨呢?
1977年6月,胡璉因患心臟病在臺北逝世。遺體以海葬形式安息在澎湖列島海域。此後,金門有「伯玉路」,「伯玉亭」。(胡璉,字伯玉——編者注)
那些大多被胡璉帶到島上來的江西十萬子弟,近些年絕大部分的縈魂繞魄,也隨他們的司令飄零去了海角天涯。早期有太武山國軍公墓,以後成家者由家屬安葬,單身者多葬在臺北郊外的六張犁公墓。1970年,同鄉袍澤在這個墓園內建了一座江西省籍國民黨老兵的合葬墓。墳冢多經修葺,墓廓齊整,顯然有後死者經年到此憑弔祭掃。
如今,十萬江西子弟的身世音容,早已消失在漸漸凋零的親人心中,亦失蹤於歷史。只有在六張犁墓園和金門太武山國軍公墓,放下恩怨,放輕腳步,才能聽到這數萬年輕魂靈的鄉思與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