濤聲(局部)東山魁夷作於1975年 唐招提寺藏
「去往唐招提寺的路」,這原是東山魁夷的名篇,標題即是一種召喚,召喚著每一個對鑑真大師心懷敬愛、又對這段中日佛教交流史感興趣的人,來尋找並踏上這條路。它同時也是一條精神的感應之路,走得越多,越能感應到,更多人,其實也都走在這去往唐招提寺的路上。
於我來說,第一次抵達,眼裡裝滿的,全是唐招提寺的景致:建築、草木、佛像、小路。可以說,用一座廟宇,表達對一個人的思慕與敬仰,再沒有比這裡,構建得更深情、動人。也曾去過高野山,空海大師創建的道場。規模比唐招提寺大。也因為大,學校、郵局、派出所、餐館,無所不包,反而在我眼裡,變成一個無別的世界。人固然可以在其中參生悟死,但也可以盡享美食——比如高野山的果麻豆腐,就是我念念不忘的好物。我能感受到空海大師氣息彌滿的,主要還是那座御廟。僧人們每天都給他供早餐與中餐,過午不食,也不忘奉茶,這個儀式名為「生身供」。
但是,唐招提寺的敬法是另一種。一般訪客很少能見到僧人,以及可見的紀念儀式,但對鑑真上人的思念,就系在這平平常常的每一處瓦草木。綿綿密密,連空氣中都有。第一眼看到的金堂不說,那些圓柱、頂上鴟尾,自是按他心中所想構建,甚至地址的選定,固然由當時的皇家親賜,但也是經由他「親嘗地味」,氣和才在此創建。一座傳播律法的寺院,歷千百年後,終成為人們對鑑真大和尚敬仰之情的表達。那些散落各處的句碑,真是寫盡後世文人墨客無言的禮讚。而御廟供塔前的瓊花、八角石燈籠中不滅的燭火,也都替來者表達著如俳聖芭蕉那般前來拜謁的心情——採擷一片葉,揩拭尊師淚。這是唐招提寺句碑中,我最喜歡的一句。俳句都是五七五句式,但這裡,好像漢詩似的工整譯法,才能呈現這一種莊嚴虔敬的情感……句為1688年,松尾芭蕉偕門人旅行,途經奈良,拜謁唐招提寺時所留。之後接力一般,會津八一、東山魁夷,紛紛在這裡留下心跡。
通往唐招提寺之路,就是這樣一條交匯的路。古人與今人的心跡在其中交匯迴旋,而我只是無數默默跟進的普通人中的一個。
唐招提寺御影堂內的《濤聲》
前後造訪兩次,今年去又碰上陰天,雲層壓得很低,天空零星飄雨。雨中的唐招提寺,通往金堂的參道依然寬闊整潔,兩邊的白沙即使在黯淡的天色下,仍顯出細膩的潔白。金堂則一如往昔,盡力在將人的視線向兩邊伸展拉平,低平中又透著安穩的靜氣。這一次,我刻意不再走一般遊客的路線——從金堂轉講堂,再經御影堂、開山堂到御廟。我任自己的足跡,在遊客平常不至的邊緣遊走,最先到的是戒壇這邊。隔著門柵瞻仰戒塔,之後便在周邊的林間走走停停。看深林中的秋葉,在風中翻飛掉落。收拾這些樹葉,竟成為穿工服的清潔工一刻也不停的工作。遠古的寂寥在此時生起,寂寞之眼便看到了道邊一扇堅閉的門扉。我於是問那清潔工:這裡可見有人出入?他顯然懂些英語,答:從來沒有。我便對著枝葉掩映的門扉拍照留念。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即使是被無數人解說得巨細靡遺的名寺,大概還是有一些不知道的人與事,掩在類似這樣緊閉的門扉中。而就像御影堂一直在大修,兩次欲睹東山魁夷障壁畫而不得一樣,有些事不能強求。
當然,部分遺憾,可以靠書籍來補償。比如,藉助井上靖那部《天平之甍》。但這一次,我隨身帶的是另一部相關讀物,一本厚厚的《鑑真年譜》。年譜的好處是,你可以在傳主活動的同一年,看到平行發展的許多事件,中日歷史(尤其是佛教史)的線索都隱於其間。而它也真如草蛇灰線般,暗暗鋪就了我這次奈良之行的軌跡。真是任誰也想不到,我這到哪裡都暈頭轉向的著名路痴,原本只為看正倉院展而來,最後竟然做了一場奈良深秋的、一個人的古寺巡禮。事情到底是怎樣變化的呢?起程之前,我還在為呼朋引伴而不得深深抓狂;一旦獨自上路,又突然發現,獨行原可以這樣自由任性。比如剛一踏進春日大社旁的興福寺,我便讓這次的旅行路線,徹底轉成尋寺而行。
這是因為,在所讀的《鑑真年譜》中,我正好發現,邀請鑑真東渡的兩位遣唐僧榮睿、普照,就是從這裡選拔——當然,也有史料說普照是大安寺僧,但寺都建在奈良,所以也是從這裡渡海到的唐土。如蜜蜂吸花,他們盡力在汲取大唐佛學之精華,但心心念念的,仍是要將優秀的傳戒師請到日本。長安不得,再到揚州,鑑真的日本行,始終有他們的身影。榮睿病死於途中,等於客死異鄉。但對於渡海僧來說,這是可以預見到的犧牲。只是,同樣在途中付出生命的,還有鑑真的弟子、中國僧人祥彥。這一個人物從紙頁間跳脫出來,正是由於這本年譜。
濤聲(局部)東山魁夷
在揚州,鑑真聽完榮睿、普照一番誠摯邀約,曾問出一句:有誰要去嗎?座下唯一做出反應的人,就是祥彥。「到日要渡森漫滄海,聽說百無一至,『人生難得,中國難生』,進修未補,道『果』未到。」看來是為眾弟子的不應做個解釋。但是法師決意要去,祥彥便第一個起來應:「和上若去,彥亦去。」到臨終際,他問同門思託:「大和上睡覺否?」答曰:「睡未起。」彥云:「今欲死別。」遂一聲唱佛,端坐,寂然無言……
類似的描述,井上靖小說中也有。但為什麼心生感動,是在讀《鑑真年譜》?我突然意識到,井上靖到底是日本作家,他傾力刻畫的日本僧,感人而有個性的太多,從普照、榮睿,到只顧抄經的業行,乃至入唐之後便做行遊僧的戒融,都活脫脫躍然紙上,而遣唐僧在中國,本就是一道陌生的歷史風景,會牽引住人格外的注意力。年譜不同,裡面人物事件,皆沿時間線往前推進,每一個都簡略,但也不致被忽略。如此,便看見了隨鑑真東渡的一眾弟子。看見了祥彥,自然也看到了思託。這曾與祥彥做過如此生死對話的弟子,後來成為鑄起唐招提寺佛像的棟梁之才。我於是不免想,真該有一個中國的井上靖,能將祥彥與思託做成榮睿、普照這樣一對人物形象。再寫寫思託們渡海到日的日常生活。在唐招提寺鑄佛,思託是否也有一刻:「略微仰著臉坐在稍暗的堂中」,一剎那腦際中會浮起在吉州客死的祥彥的面容?
那些隨著鑑真大師赴湯蹈火的中國弟子,到底是怎樣的心跡呢?有一點井上靖也體會到了,那便是他們都這樣認為:「和尚的內心我們無法猜測,但我們唯和尚之心是賴,和尚若去日本,我們跟隨,若留在國土,我們自也留在國土隨侍在側。」
這說來已是徹底的無我。但因為是自己給心做的決定,所以就至死不移。
這是純然地為一個人而犧牲嗎?怕也未見得。數年隨侍於鑑真上人身側,他們對佛法的體悟,律法的精進,乃至對世間事物的洞察,怕是比誰都眼明心澈。而一路的跨省過縣,眼中所入的山河,恐也是一般僧侶所未能見識的壯闊。心志的鍛鍊不說,精進的還有造船、航海、建築知識與美術才能。或者還包括,醫學。鑑真本人的臨床經驗,便是年輕時赴長安學習,參與當時的疫情救助中習得,鑑上人的藥方,曾為當時的皇太后開出,並讓對方深懷感恩。弟子們就知道,佛法的傳播,原不只是單靠佛法而已。做好了人事,自然也成就了佛事。
按鑑真一行的足跡,當時已遠至海南島、嶺南一帶,行路也講法傳戒,從這個意義上說,無論鑑真能不能渡海成功,這十年都沒有空過,佛法的種子,已經被他最大範圍地播揚。
而在他輾轉的數年,母國與要去的異國,佛教的命運,正發生著微妙的翻轉。一邊是,玄宗以下向著道教一路偏斜;另一邊是,聖德太子大化革新,佛教受到空前推崇。鑑真不懈地向東向東,或許在他在心中,唐招提寺已不是一個終點,而是佛教在另一處開花結果的起點。這花這果,年譜中仍有見證:後來獲邀到各寺講經的,就有其弟子思託、忍基、善俊、惠新等。「從此以來,日本律儀,漸漸嚴整,師師相傳,遍於寰宇。如佛所言,我諸弟子展轉行之,即為如來常在不滅;亦如一燈燃百千燈,暝者皆明明不絕。」
通向唐招提寺的路,是一條通向更遠的遠方的路。
御影堂內的《山雲》
或許真就是受了這細微的啟示,我在後來的古寺遊歷中,開始尋找鑑真與後面僧人的聯繫。這在曾擁有南都六宗的奈良,其實並不難找。比如東大寺,鑑真東渡後第一個駐足地,後來從唐歸來的空海,就曾在這裡做過別當。而年輕的空海在赴唐之前,也曾以奈良一帶作為他主要的活動場。據傳鑑真的弟子思託,就曾為其受菩薩戒。而在他成為真言宗一代弘法大師後,正倉院的書簡中,仍保留著他和鑑真弟子如寶的往來書札。
空海,也是入唐求法後成為的東密傳人。長安青龍寺的高僧惠果見他第一眼就說:「我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我已經等你很久。現在,你果真來了。我的道可以傳到東邊去了。」當時人看這些遣唐僧,曾有一句形容:「現在,日本的沙門來求聖教,就像把一個瓶子裡的水倒入另外一個瓶子一樣,一點不剩地學去了。」但學去了又怎樣呢?有慧眼的大師傳法,就是這樣量器度才。
所謂「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從鑑真東渡到惠果傳法,這種信念鏈條,一直是在歷史的時空中傳遞。
所以,我不由得又把此行最後的造訪地,定在了去得最多的東大寺。沒有再去大佛殿,也沒有看林間的鹿,我要造訪的,是大佛殿西側的戒壇院。比起那些熱鬧地,這又是一座相對安靜的小院,院門直入,參道兩邊,又是爬梳得格外仔細的白沙。到大殿階前,脫鞋,入殿,瞻仰大佛,也拜四周的四天王。見那小小的解說冊上這樣說:「以四天王相作為守護神,是從飛鳥時代開始的信仰,在奈良時代迎來最盛期。」
簡短的字句,讓我莫名地又想起祥彥。
井上靖小說裡有一句:「一國的宗教、學問,不論在什麼時代都是這樣孕育的,靠許多人的犧牲而來。」而這許多人中,也是有祥彥這樣無名而無我的人啊。仿佛一生的使命就是,做通往唐招提寺路上的守護神。
芭蕉那句立在唐招提寺的深情詩句,如今體味,倒像是貼著祥彥的心寫出來的。這顆心,應該早隨著鑑真上人,抵達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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