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橫濱開港時期(1859年)的中華街,龍旗招展。橫濱開港資料館《橫濱中華街150年》
為張勳復闢時期,北京城黃龍滿幟。安特生《龍與洋鬼子》,1927年
到了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李鴻章領銜出使歐美的時候,龍旗已經成為必不可少的儀禮道具:「未初,郵船高揭龍旗及頭等欽差大臣旗,展輪駛出吳淞口。炮臺暨中西各兵艦,亦共鳴炮送行。一縷輪煙,遂指香港海程進發。」首站到了聖彼得堡,「火車甫停,中國駐俄使館中諸隨員,共祗迎於道左。俄京尹則先就車站高懸國旗,並派樂工及兵士恭待」。可是,李鴻章不住公務旅館,卻住進了一個名叫巴勞輔的富商家。這位富商在他家樓額上,高高掛起一幅李鴻章像,「入其堂,則四壁高懸中國黃龍旗,窗門屏障間皆懸中華文字,又皆吉祥頌禱語。」(蔡爾康等:《李鴻章歷聘歐美記》)且不論李鴻章此行有什麼結果,至少說明,至遲到19世紀末期,無論公私場合,龍旗已經被國際社會所普遍認可並使用。
龍旗商用:招徠生意的商業幌子
三角黃龍旗色彩鮮豔、形制特別,很易於辨識。商人大概是最早敏銳地意識到龍旗「無形資產」的一個群體。早在大清國官員自己還沒意識到龍旗的象徵意義時,一些販賣中國產品的商人已經開始借用龍旗進行廣告宣傳了。張德彝第一次隨使出訪西方列國時發現,有些商人為了標識貨品產地,往往懸掛龍旗,以作招徠。同治五年五月十八日(1866年6月30日),張德彝等人到荷蘭動物園參觀,「園主約飲午酌,忽見一樓上插大清龍旗,即往觀之。樓中多中土暨東洋諸島土產,萬貨雲集,無美不備。」(張德彝:《航海述奇》)
本來只是大清水師官用的三角龍旗,放在國外的語境中,被商人這麼一借用,馬上發生了結構性的功能轉換,搖身一變為標識產地、區分國別的符號。
1868年,張德彝再次隨使出訪西方列國,在波士頓,有本地官員來迎,先在城內週遊,「一路皆插花旗,間有豎中國黃旗者。有舉中國傘者,有搖中土繡花綢緞者,凡有些須華物,無不炫之。沿途人多,竟有騎牆跨脊、攀樹登梯者」。七月初七(8月24日)至坎布裡奇,當地官員來迎,「車過時男子免冠,女子搖巾,群呼慶賀。更有女子擲花車內者,花上系箋書『慶賀中華』四字。緩行數十裡至會堂,堂前掛大清龍旗,高懸匾額,文曰『慰望慶賀』。」(張德彝:《歐美環遊記(再述奇)》)
1888年,駐美公使張蔭桓在接到關於確認四方龍旗作為國旗的諮文後,上了一折《奏請定國旗形式片》。從張的奏章中可以看出,美洲地區的華商很早就開始懸掛龍旗。雖然這種做法不被大清官方認可,但這些華商顯然很能處理關係,每逢節慶,輒高懸龍旗,很給大清國和大清使臣面子。張蔭桓說,既然現在有了四方龍旗,那就乾脆把三角龍旗給那些商人用好了。這一奏摺大概起到作用,很快得以實行。其實對於商人來說,關鍵是得有一面方便經商使用和身份認同的旗幟,三角或者四方,對他們並不重要。後來的歷史證明,海外華商直到今天還在許多儀式場合使用三角龍旗。
中國商人也只有在天高皇帝遠的異國他鄉才敢掛掛龍旗,回到國內是斷不敢如此冒失的。因為龍旗本是皇權標誌,一般商民不能僭越使用。許多華商進行海外貿易都只能在其他國家註冊,懸掛別人的國旗。1901年,丘逢甲尚在詩中嘆道:「我工我商皆可憐,強弱豈非隨國勢。不然十丈黃龍旗,何嘗我國無公使。彼來待以至優禮,我往竟成反比例。華商半懸他國旗,報關但用橫行字。」
個別商家若能得到最高統治者的賞賜,「恩準」懸掛龍旗從事商貿活動,在當時是一種莫大的榮耀。據王照記載,義和團運動之後第三年,北京城開始有商民使用龍旗,但也是因為與慈禧扯上了點關係。「李家為京北一帶鏢行頭領,富而俠,迎請(太后及皇上)駐蹕其家,任糧草捍衛。壬寅(1902年)餘遇其保鏢之武士於湯山店中,言皇上至李家時,尚身著藍布衫,亦奇觀也。李家鏢車高插黃龍旗,雲是太后所賞,是時國內商民尚無插國旗之例,以為異數。」(王照:《方家園雜詠紀事》)從1909年《圖畫日報》上,我們還可以看到這一類廣告龍旗。
一則北京的清代傳說也提到,天義醬園因為得到皇帝的賞識,「運送醬菜的小車上,準插一面黃龍旗,可以隨意出入紫禁城,不管內城外城,不論三更五更,京師的城門要隨時開門放行」。可見普通老百姓對於龍旗的崇高地位還是很清楚的。
慶典儀式中開始懸掛龍旗
義和團運動之後,大清皇權被大大削弱。沿海港口城市與國際接軌得早一些,商人使用龍旗也比北京早一兩年。1901年,醇親王載灃為清兵槍殺德國公使克林德一事,赴德交涉,途經上海,「滬商會以此舉有含垢忍辱之意,遂一致懸旗歡送,以表愛國之誠,而形式亦改為黃地長方矣。商店用國旗,實自此始」。(來源:南方都市報 南都網)
中國百姓骨子裡一直都有皇權崇拜的情結,平時覬覦龍旗而不敢僭掛,得一機會,商家遂相約以愛國之名,高掛龍旗歡送皇親。面對如此熱情的民眾,醇親王除了默許,還能怎麼辦?不過,龍旗自此一掛,商家再也不願把它從門口取下來了。上海商人仿照日本人的插旗方式,將兩面龍旗呈V字形斜插於商店門首,頗有些裝飾效果。這種插法很快成為一種商業時尚,風行上海。
各地商會組織為了和諧官商關係,往往積極懸掛龍旗,主動示好於朝廷。大清駐外使館,較早形成了皇帝生日(萬壽節)升龍旗的慣例,至遲在1888年,美國華商也開始循例升旗示慶。光緒二十五年六月二十八日(1899年8月4日)是光緒皇帝「三十萬壽之慶典」,康有為率領美洲華僑華商在維多利亞等地燃燈升旗:「龍牌在上,龍旗在頂,鄉人無商工貴賤老幼,長袍短褐,鹹拳跪起伏,九叩首,行漢宮威儀。」(康有為:《美洲祝聖壽記》)
每逢官員出訪,懸掛龍旗也是海外華人歡迎儀式中的必備儀禮。1907年,主張改革的廣東道臺林輅存前往南洋各島視察學務商務。「該處鋪戶學堂,均懸掛龍旗。和蘭政府派高等官會同各商董,到車站迎接。林氏服西裝,乘雙駕馬車。經過各街,人山人海,擁列道旁,呼萬歲聲,絡繹不絕。中華會館、商務總會,均特開歡迎會,請林氏到會演說」。(《林輅存之受歡迎》,《臺灣日日新報》1907年5月15日第1版)
進入20世紀之後,內地官僚和商會也開始在皇帝或太后生日懸掛龍旗。1906年,陰曆六月廿六日(8月15日)為光緒帝「萬壽令節」,「廈門商會擬於是日舉行迎會,以為祝碬。提道憲亦表同情,均出為提倡鼓舞,美其名曰『普天同慶會』。且欲熱鬧三天,從廿五日起,至廿七日止。此外仍須各戶懸掛龍旗,衙署鋪設,以壯觀瞻」。(《普天同慶會續聞》,《臺灣日日新報》1906年7月17日第4版)
雖說大清王朝頑固保守,可也不是鐵板一塊,當他們醒悟到龍旗對於凝聚民心的作用時,也開始有意識地提倡各工商機構及學校等,在國事慶典中懸掛龍旗。只是這種醒悟來得太晚。1910年,為慶祝資政院開院大典,「見警察遍傳內外城各鋪戶住戶,於九月初一日,一律懸掛龍旗」。命令一下,京城百姓紛紛置備龍旗,可是都有百姓生活中哪有龍旗呢?於是小商小販趁機發財,有木版印刷龍旗的,有臨時代畫龍旗的。「最可笑者,如東城之花兒市,打磨廠一帶,設攤於地,亦云發賣龍旗,每對銅元四枚。餘俯視之,乃於黃紙一幅上,塗一似蛇非蛇似龍非龍之怪物。過而見之者,以其價廉,竟爭購之,傾刻而盡。」
龍旗飄落:對待龍旗的不同態度
有清一代,民間年畫多繪昇平氣象,可龍旗的出現的頻率卻非常低,因為老百姓的生活中幾乎不會出現龍旗。倒是日本明治時期的浮世繪中,屢屢出現大清龍旗,因為日本軍隊常與大清龍旗打交道。不過,大清龍旗在日本畫家筆下並不表現為正面形象,而是作為腐敗、無能、貪生怕死的大清官兵的戰敗符號而出現的。
大凡留學日本的中國學生,無不深受龍旗屈辱史的刺激。民族主義革命家們對這面龍旗尤為深惡痛絕,正如鄒容在《革命軍》中所說:「中國黃龍旗之下,有一種若國民非國民,若奴隸非奴隸,雜糅不一以組織成一大種。」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從來不是偶然個別的歷史現象。商人對於政治,總是既遠離,又利用,他們更多考慮如何從政治變局中獲取自身的商業利益,而不是符號的政治意味。懸掛龍旗的最大受益者是商人,最熱衷於懸掛龍旗的也是商人,上海商戶尤其喜歡「門口高扯兩面龍旗,臨風招展,仿佛導人進觀」。
如此一來,大清末年的中國人中,就有了兩種截然不同的龍旗觀:一是愛國學生對於大清龍旗的深惡痛絕,必欲棄之於地而踐踏之;一是商人熱衷於在商業場所懸掛大清龍旗,當作招徠生意的商業幌子。
1911年春節期間,「澳門一群培基學堂學生到營地大街寶衡銀號抗議懸掛清朝的龍旗,和店方面的主事人發生爭執。該銀號請葡警彈壓,澳門的華探目劉康善帶警探來到現場,見到所謂肇事的學生很多是當地紳商的子弟,就一面勸學生守秩序,一面勸告該銀鋪把龍旗取下。學生在這一次抗議中取得了勝利。」
即便同為清末愛國文人,對待龍旗的態度也很不一樣。一是對這幅象徵國家的龍旗充滿期待;二是對這幅象徵腐敗王朝的龍旗百般揶揄;三是如黃遵憲這樣的愛國文人,對龍旗愛恨交織,哀旗不幸,怒旗不爭。
1911年的辛亥革命,終於結束了大清龍旗的歷史使命。武昌起義打響之後,大清海軍奉命前往鎮壓。可是到了武昌之後,海軍卻掉轉炮口,隨之起義了。「時適日落,陽明即落下龍旗擲於甲板而踐踏之,旋棄於江。在此一剎那,海軍龍旗,便成歷史陳跡。」
海軍反正之後,「展輪下駛,經過九江、安慶、蕪湖等城,望見滿城白旗,知皆已起義,惟南京仍懸掛龍旗,傳聞何海鳴尚欲頑抗革命軍」。這時,是否扯下大清龍旗,已經成了革命或反革命的分野標誌。
宣統皇帝1912年2月12日宣布退位。「第二天,北京城各家報紙就把詔書的全文發表出來,當天把龍旗也收起來了。」宣告中華民國成立的消息迅速傳到全國各地,各中小學及公共機構紛紛集會慶祝,把清朝的黃龍旗扯下來,升起新的五色國旗,到處放鞭炮,大家都為之歡呼鼓舞。
龍旗餘緒:作為儀式符號被傳承
從1862年大清水師升起三角龍旗,到1912年宣統退位,全國扯下龍旗,正好50年。封建帝制滅亡,龍旗作為官方旗幟的歷史宣告結束,可是,普通老百姓的龍旗情結並未就此消散。
雖然老百姓懸掛龍旗的時間非常短,可就在這短短數年中,迅速掀起了一陣龍旗熱,「滬商競制龍旗,爭奇鬥盛,各不相下」,引出上海的一出小鬧劇:有一位暴發戶為了炫富,特製了一些綢質刺繡的大龍旗,「佳節令旦,必一炫耀焉,蓋廣告作用也」,可是沒多久,大清王朝垮了,龍旗用不上了,只好將它束之高閣。1912年夏天某日,雨過天晴,經理突然想起應該將龍旗拿出來曬曬。店員戲以長杆將龍旗挑起,像往常一樣作V字形斜掛於屋頂。結果,駐滬某軍艦士兵從望遠鏡中發現岸上有龍旗隱現,疑為復闢機關,馬上電話通知警察局。警察大驚,偵察良久,乃敢「荷戈直入,徑趨張旗處,摘以為證,將治以淆亂人心之罪」。老闆趕緊請商會出面斡旋,好不容易擺平此事,最後罰款、毀旗了事。(陳伯熙:《上海軼事大觀》)
另一出舉世矚目的鬧劇發生在1917年7月初的北京。張勳復闢,擁立溥儀重登龍座,「命令各商戶一律懸插龍旗,以誌慶賀。內外城商家於上午十鍾起,均陸續高豎黃龍旗」。清朝結束已六年,許多人家龍旗早不知扔哪裡了,「被要求掛龍旗的民眾沒有辦法,就拿紙糊個三角龍旗插在門前。街道和胡同裡一排排的紙旗幟,讓人感覺這個國家的人都犯了什麼病」。
可是,好景好市也只持續了十天,張勳很快就被「討逆軍」擊敗,於是,沿街商戶只好陸續撤下龍旗。據說騾馬市有家專售龍旗的商店,積壓了不少龍旗,只好在門首貼一「龍旗大減價」的廣告,成為笑談。(張贛盦著,張樹勇標點:《復闢詳志》)
張勳之後,三角龍旗在國內已經很難見到了。但在海外華人商界,許多商會自立會以來就一直使用三角龍旗作為儀式符號,即便在四方龍旗產生之後,他們依然沿用著三角龍旗。三角龍旗已經成為他們相互認同和儀式表演中穩定傳承的象徵元素。橫濱中華街的商人們,直到今天仍在遊神活動中廣泛地使用著三角龍旗,神像背後,往往裝飾性地斜插上幾面三角龍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