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幅《小魚》是《安晚冊》22開中的第13開,紙本墨筆,縱31.8釐米,橫27.9釐米。作於1694年(康熙三十三年 甲戌),八大山人時年69歲。
首先,看八大山人的布局與構圖。偌大的畫面上,八大山人就只畫了一條小小的魚。這是八大山人特有的畫面布局,這是八大山人典型的構圖風格。八大山人的構圖,儘可能留白、用白,或在通幅畫面上只畫一魚一鳥、一花一石,強化物象與環境的對比關係,或把巨石與小魚、大荷葉與細荷莖.畫在一起,強化兩個物象之間的對比關係,從而在無始無終、無邊無際的時空中,體現海闊天空與雲橫霧塞中生命的呼吸吐納及追光蹈影之美。(薛永年《論八大藝術》)
其次,看八大山人畫的這條魚。
這條魚挺著脊梁骨,直著尾,瞪著眼,只不過不是那種常見的翻著白眼,而是眼如黑漆、烏黑髮亮、炯炯有神,旁若無人、酣暢淋漓地在萬頃水面中遊弋。
第三,看畫面右上角的八大山人題詩:
到此偏憐憔悴人,緣何花下兩三旬。
定昆明在魚兒放,木芍藥開金馬春。
「定昆明」,即定昆明池,為唐中宗的長女安樂公主所建。《隋唐嘉話》卷下記載:「昆明池者,漢孝武所穿,有蒲魚利,京師賴之。中宗朝,安樂公主請焉,帝曰:前代已來,不以與人。不可。主不悅,因大役人徒,別掘一池,號曰定昆池。」據《朝野僉載》卷三記載:「安樂公主改為悖逆庶人。奪百姓莊園,造定昆池四十九裡,直抵南山,擬昆明池。累石為山,以象華嶽,引水為澗,以象天津。飛閣步簷,斜橋磴道,衣以錦繡,畫以丹青,飾以金銀,瑩以珠玉。又為九曲流杯池,作石蓮花臺,泉於臺中流出,窮天下之壯麗。悖逆之敗,配入司農,每日士女遊觀,車馬填噎。」唐以後,定昆明池成為驕奢的代名詞。
「木芍藥」,即牡丹花,唐代開元中宮廷中所種。有一次,唐明皇與楊貴妃在沉香亭觀賞牡丹花,命李白作詩,李白奉旨作《清平調》三章,以牡丹花來比楊貴妃之美,寫盡楊貴妃的受寵和唐明皇的風雅,其中有「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幹」之語。而八大山人這裡提及牡丹花卻有由盛而衰的滄桑之感。
「金馬」,即金馬門,漢代宮門名。漢武帝得大宛馬,乃命以銅鑄像,立馬於門外,因稱金馬門。《史記·滑稽列傳》:「金馬門者,宦﹝者﹞署門也。門傍有銅馬,故謂之曰『金馬門』。」後用以指代皇帝宮苑。
這樣看來,詩中「定昆池」、「木芍藥」、「金馬門」等,都是繁華盛世的皇家之物。八大山人在這裡提及,是在抒發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的滄桑之感。你看,定昆明池還在,而魚兒卻「放」了,沒了,金馬門成了廢墟,當年的人和事也成往事雲煙了,可一到春天,牡丹花還在那裡照常開放得熱鬧歡暢。讀到這裡,我們才明白,這條魚竟然出身高貴,是那皇家之物,可憐它「憔悴」失落,無家可歸。
第四、為什麼八大山人反覆題詠這首詩呢?八大山人題畫詩,常常是「一詩多題」。這此詩在八大山人1695年前後的多幅作品中出現。1695年的《雜畫冊》中有一幅作品就題有此詩。據陳世旭先生研究,這首詩題過不下五處。其一是「甲戌夏給退翁所繪」;其二是「為韋華先生所作」;其三是「甲戌題畫明年冬日承過峰和尚枉顧為八大山人」。(《孤獨的絕唱——八大山人傳》,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252頁)
詩人在感嘆時過境遷、物是人非。豪華無比的「定昆池」,魚兒還在那裡遊得歡暢;高大宮苑的金馬門,牡丹還在那裡開得鮮豔,但是,「偏憐憔悴人」,眾人皆有「春」,我自獨憔悴。「人」為什麼會「憔悴」?因為天地變化,定昆明池水早已乾涸,金馬門外荒草萋萋,昨日宮苑裡官宦稠稠、宮女如雲,轉眼間,流落紅塵不知處。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正像明代文學家袁中道所說:「君不見金谷園、定昆池,當時豪華無與比,今日紅塵空爾為!」(《袁中道集》(珂雪齋集本)卷一,《送王生歸荊州》)
最後,再把八大山人的這首詩和這條魚比照起來看,原來這條魚是前朝的皇家之物,出身高貴,見過場面的,這條魚就是八大山人他自己呀。面對悠悠天地的車輪滾動,八大山人撫胸長嘆,黯然神傷,但是,他這條皇家池水的小魚,他這個前朝皇族的遺民,雖然遊放到江湖大澤,流落於民間街頭,繁華不再,富貴盡失,卻依然氣場十足,生機盎然,生命的意義、精神的力量再次迸發耀眼的光芒。
本文根據拙著《不語禪——八大山人鑑賞筆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江西美術出版社2015年版)第四篇第19節調整、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