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編者註:此文寫於2012年8月),因為有十個日本人在8月19號登上釣魚島宣示主權,引發了國內一些城市的反日遊行,像以往一樣,除了打出有關「保釣」的標語外,遊行的人還打出了抵制日貨的口號。而且,在有的地方,一些憤青們還掀翻了日本製造的警車並砸壞了一些普通人買來自用的日本製造的汽車。坦率地說,雖然本人身在萬裡之外的美國,沒有親見憤青們砸壞日本車的情景,但看到這個消息和相關的圖片後,除了對此舉感到遺憾外,像那些無辜的車主一樣,我還對那些被砸壞的日本車感到非常心疼。相信我身邊的很多美國人看見那些被砸的而不是被撞的鼻青臉腫的日本車後,也會搖頭不已,因為他們大多是日本車的粉絲。
談到美國人對日本車的青睞,似乎不需多說,只要看看公共停車場和馬路邊停的車裡有多少日本車就可見一斑。當然,那些車可不是停著讓人欣賞的,這一點,只要你開車上了高速公路後,看看從自己身邊呼嘯而過的一輛輛日本汽車就明白了,它們不是擺設,而是實實在在的可以奔馳在美國的高速公路上的汽車。套用一句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豐田汽車在中國的廣告語,可以說,在美國,是「車到山前必有路,路上必有日本車」,豐田,本田,馬自達,日產,三菱,總之,只要是日本製造的汽車品牌,幾乎都可以在美國看到。有時候,特別是對生活在加州的我來說,每當我開車在101,60或10號公路上行駛時,都會產生一種是在日本的高速公路上開車而不是在美國開車的錯覺,因為不誇張地說,車輪滾滾之中,所見無非都是日本車而已。而見到的美國車甚至比在上海或者滬寧高速上的還要少很多很多。我曾設想過這一幕,假如把那些砸車的中國憤青們突然空投到洛杉磯或者加州的任何一座城市,當他們揮起手中的榔頭或磚頭時,可能會忽然感到無處下手,因為到處都是日本車,到底砸哪一輛又是哪個牌子的車好呢?
而且,在二手車的交易排行榜上,日本車也總是躍居前幾名。這也是我到美國後朋友推薦我買輛日本產的二手車的原因,這是因為相對而言,日本的二手車質量總體不錯,用起來比較皮實,所以好買也好賣。我買的是一輛1995年出品的深灰色的雙門本田思域,只有十萬邁的裡程,車況良好,我開著它從洛杉磯到過拉斯維加斯,也在聖芭芭拉和洛杉磯之間來回跑了幾十趟,未出任何狀況。當我又跑了一萬多邁後,才終於有了和本文相關的故事發生。5月裡的一天,當我送個朋友到駐地附近的DMV考試,可把車停下來後卻再也發動不起來了。我只好向AAA公司求救,很快,來了一輛皮卡,從上面跳下來一個穿著制服的胖胖的小夥子,當他發現我的車並非是電瓶問題導致的後,就替我叫來了一輛大卡車,這次卡車司機換成了個瘦瘦的中年男人,留著一撇金色的鬍子,顯得精幹過人,他三下五除二就把我的本田拉到了卡車上,然後邀請我坐在駕駛室裡,和他一起向修車行駛去。當我不無沮喪地向他表示,我還是第一次在美國碰到這種事情時,他笑了笑對我說,本田車好車,我的車出的只是小毛病,搞搞好,說不定可以「永遠地開下去」(run forever)。儘管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可他居然會如此青睞本田,而且強調說它或許可以「永遠地開下去」,不免還是有些震驚。我的車果然在換了火花塞和點火裝置後又恢復了正常。半個月後,我到洛杉磯去看望一個朋友,沒想到把車停在他家門外後,再次出現了相同的狀況,這次還好沒過多久就重又發動了起來,朋友好心地勸我到修車行檢查一下,這次毛病大了,原來是汽缸墊燒了。朋友二話沒說,花錢讓修車行給我換了一個汽缸墊。這個修車行的老闆是個墨西哥人,他的頭髮已經花白,當我去拿車的時候,他一臉深沉地對我說,日本車都不錯的,本田尤其好,像我這輛車,雖然汽缸墊燒了,但發動機還是很好的。因為有了上次的經驗,我已經對這樣的誇獎不是很驚訝了。但不久我還是驚訝了一下。一個星期後,我的車在聖芭芭拉市區再次突然停駛。我只好再次向AAA公司伸出了手,它們也再次派人把我的車拖到了附近的一家修車行。這個修車行的老闆是個身材高大五十多歲的白人,穿著一件藍襯衫,有著一副動人的男低音。當他把我的車修好,我前去取車的時候,不禁有些擔憂地問他,我是否還能開著這輛車前往洛杉磯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說,「沒問題」。而且,他的嗓音忽然變成了男高音,「你就是到舊金山也沒問題」。我誠懇地告訴他,我花在修這輛車上的錢已經超過了我買這輛車的錢,可我還要在這裡呆半年,很擔心這輛車會支撐不到我走的時候就完蛋。他用他的灰眼睛看了我一眼,冷酷地,斬釘截鐵地對我說,本田車很好,我就是再開個五六年也沒問題。這下我徹底放了心。果然,直到現我的這輛本田還依然運轉良好。而且,如果不是為了寫這篇文章,我都已經忘了我的本田車曾經出過這麼多問題。同時,更重要的是,我也不會想起美國人對日本車的質量居然會如此信任,哪怕它是一輛曾經出了不少問題的二手車。
十七世紀法國著名的劇作家讓.拉辛(Jean Racine)曾經據古希臘神話寫了一部名為《費德爾》(Phedre)的悲劇,描述作為後母的費德爾對丈夫忒修斯與前妻所生的兒子希波利特的畸戀。但是有趣的是,費德爾表達愛的方式卻讓人驚訝,她並不是直接表示自己對希波利特的喜愛之情,反而是到處宣揚自己對希波利特的厭惡,甚至最後還假自己丈夫之手把希波利特迫害致死。二十世紀法國思想家喬治.巴塔耶將費德爾所表現出的這種變態的愛的形式,這種表面厭惡實則喜愛的做法,稱之為「費德爾情結」。而我覺得,那些在此次遊行中通過砸日本車的中國憤青們所表現出的情感,正是費德爾式的,他們所表現的並不是對日本或者日本製造的汽車的恨,而是那種得不到之後所產生的深沉的愛。
當然,美國人也並非都像我所遇到的那些人一樣,樂於直接表達對日本製造的產品的喜愛,前些年發生的「豐田門」事件,和中國憤青們的砸車行為就有相似之處。不過,他們「砸豐田」是假砸,目的是為了多賣幾輛賣美國車而已,可中國憤青們是真砸,因為砸了也就砸了,並不會忽然弄幾輛中國製造的車賣出去。
從上個世紀初中國的憤青們開始抵制日本製造的洋布和肥皂,仁丹,到本世紀初抵制日本製作的汽車,一百多年過去了,讓人感覺到的唯一變化就是日本製造在不斷的升級換代,並且早已走向了世界,至於抵制日貨的中國人,卻幾乎沒有什麼改變。
2012年8月於isla vista
作者簡介:張永勝,筆名張生,同濟大學中文系教授
(我就發張圖,不說話,手動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