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四川)黃鳥
四周都是山,溼漉漉的,也許是毗鄰桫欏湖的原因。我猜山上大概都是常青樹,因為在秋天裡也是莽莽的墨綠。那天有點小雨,山色空濛,是一幅東山魁夷的畫。
這裡是芭溝鎮,一個被崇山峻岭環繞的小鎮。一條河將鎮一分為二,一頭是生活,另一頭是煤礦。提起煤礦,這裡的人都說那是很久遠的事情了。現在這裡是旅遊景區,遊人比本地人都多。遊人如織啊。所以生活區顯得很熱鬧,煙火氣也重。飯館、超市、小吃攤、紀念品小店、兜售聲、笑聲,還有火車進站的聲音。走在鎮上的街道上,各種聲音雜而不鬧。街道不寬,在不大的鎮上很快走完,但是乾淨,整潔。在河邊的花園長廊看河,河水湯湯,像是從深山裡衝出來的,有著野性。
這裡有點像瑞典的那些小鎮,精緻,漂亮。我覺得它應該被收在郵票上,寄往世界各地。
大家都說小火車與春天最搭,可是我錯過了,既然這樣就不能連秋天也錯過。於是來到車站,就是那個有名的躍進站,讓人想起遙遠的時光。火車過來了,白色的蒸汽如期而至,與想像中的吻合,那時我覺得回到了18世紀。可是這裡不是英國,這裡只是樂山犍為縣西部的一個小鎮。一輛蒸汽火車正在開動,聲音強勁有力,穿透了時間。
這輛由當年石家莊動力機械廠仿波蘭的ZM16-4型的火車,至今仍舊保留著蒸汽燃煤、手動駕駛、人工鏟煤、手動掛鈎、口哨和紅綠旗信號等十分原始的操作方式。從某個角度來看,嘉陽的小火車每噴出一道蒸汽,發出一次汽笛聲,都是隔著時空在向1825年把蒸汽機裝成火車頭的瓦特致敬。這種致敬絕對是虔誠的、崇高的。因為瓦特絕對想不到,當全世界都已進入高鐵時代時,竟然還有一列蒸汽火車在正常行駛。
這列火車無可爭議地成為留存人類工業文明記憶的一方淨土。
當它行駛在軌距只有700多毫米的軌道上時,當它以搖搖晃晃的姿態穿梭在6個隧道,109個彎道中時,當它在大山裡爬上200多米的高坡竟要花去一個多鐘頭時,我的內心如被巨手攪動再也不能平靜了,因為直到此時方才明白,我終於坐上了有著最原始質感的一列火車。
手指觸摸著木質座椅,透過簡陋的車窗,看見有點點煤灰飄落進來。車身輕輕搖晃,汽笛聲在山路上響起,不用閉眼就能感到時間慢了下來。導遊懶懶地解說,乘客悠悠地坐著,窗外的景色緩緩向後移動。樹木,屋舍,崖壁,山,雲,它們慢得像是靜止了。有一段時間,我分不清今夕何夕,只知道自己正坐在一輛蒸汽火車裡,古老的感覺與我們如今的新面容顯得多麼的扞格不入,但又多麼的有情趣。也許等這輛行駛在緩慢時光通道中的火車到站後,我們一下車,人人都變老了。
突然導遊說要全部下車,正在迷惑中,旁邊有人說亮水沱到了。哦,就是那個經常出現在照片上的亮水沱,蒸汽小火車最驚豔的表演之地。站在觀光平臺上,角度剛剛好,火車慢慢倒退,然後開始前行。到達那個弧度最好的地方,鳴笛,一股白色蒸汽從側面湧出。笨重的火車瞬間輕盈,好像是掀動起了裙擺,在蒼翠山谷之間,媚態百生。
或許就是因為被群山包裹,所有的現代文明都被拒之門外。此時偏偏一輛象徵工業文明的蒸汽火車駛來,於是時間再一次慢了下來。這裡像是某個電影拍攝場地:原始的山巒,古老的火車,蜿蜒的軌道,旁邊驚呼的人們現代的著裝,附近兜賣零食的攤主,零星小雨。所有的一切都在慢鏡頭下出現,就在此地,一部老電影成功地完成了蒙太奇的藝術升華。
就在這列火車上,在噴出的繚繞的白色蒸汽裡,在空氣中飛揚的煤灰裡,我得到了多年以來積壓的有關老火車的全部想像:遠方,離別,月臺,車窗外起伏的山巒,黃昏,以及詩。
火車的終點芭溝是一個民居集中之地,也是嘉陽煤礦最早的工作點。當年來自各地的工程技術人員和採煤工人在這裡奮鬥了半個多世紀,歷史的記憶處處可見。除了少數的餐館、理髮店、日雜店,在這裡幾乎找不到商業痕跡。目之所及全是諸如「把毛主席的指示印在腦子裡」、「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這樣的政治標語,它們被刷在紅色磚牆上,有著堅定的滄桑。那天在毛澤東思想大舞臺上有一群演員正在表演忠字舞,革命音樂在廣場上寥廓地迴響,周圍的遊人都慢了下來,時間也慢了下來。我旁邊有兩個老人,悄然落淚。
走累了,就在礦山博物館門口的椅子上坐著。椅子是鐵質,鏽跡斑駁。後面是個小花園,許多樹木開始在風雨中落葉。無邊落木蕭蕭下啊,全在地上雜亂地鋪著。靠著椅背,閉眼,耳旁是風聲,鳥鳴,枯枝在悄悄斷裂。時間的腳步從小鎮的街道,火車的車廂,一直走到這裡。走了好久啊,太慢了。這裡似乎與今天的時代隔絕,它與世無爭,步子緩慢而碎小,獨守著寂靜。就差一個湖了,如果有,應該和瓦爾登湖差不多吧。
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在返程的途中慢慢讀這首詩,最好。
聽說在東北完達山的紅光林場也有這麼一輛蒸汽火車,不過現在也許正在維修廠房裡靜靜老去。嘉陽的小火車卻成了活化石,它每天都在時光裡搖搖晃晃緩慢地跑著。它堅持到現在或許只為告訴我們生活並不總是那麼著急,生活原來也可以這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