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是中國現代文壇上獨特的一筆,他的作品樸素雅麗,情感細膩如絲,特別是他展現湘西兒女愛情生活的小說,充滿了淡淡的悲悽美。
一、沈從文愛情小說悲劇的真誠美
沈從文寫愛情悲劇,不是用強烈的場面和情節挑起人們內心的悲傷感,也不是像曹禺的《雷雨》一樣,表現強烈的社會悲劇,也沒有像《美狄亞》、《哈姆萊特》一樣,表現人物的性格悲劇。
他的感情表達是十分節制的,從來不會出現歇斯底裡的吶喊,有的只是徐緩的悲傷和哀戚,在輕描淡寫中,展現湘西小人物美好愛情遭受摧殘毀滅的故事。這種平靜背後蘊藏的悲傷力量,往往會勾出我們內心的同情和期望。
比如最著名的《邊城》,它以翠翠父母的愛情悲劇開始,又以翠翠和儺送的愛情悲劇結尾,整個故事的基調是淡淡的悲傷。無論是翠翠的父母,還是翠翠和儺送,他們都嚮往美好的愛情和幸福的生活,但他們終歸沒有得到所追求的。日夜奔流的小河、矗立河邊的白塔,悄悄見證著他們美好憧憬的幻滅,看著他們的美好被付諸東流。
雖然沒有得到想要的幸福,但是純情的人們並沒有屈服與命運,他們向封建傳統思想和倫理道德觀念抗爭,用傳統委婉的方式表達出來。
翠翠喜歡儺送,但她不會無底線的愛他,在於團總女兒的競爭中,她維護著自己的尊嚴;
天保對翠翠一往情深,但他不忍心傷害手足兄弟,他忍痛割愛,把翠翠留給儺送,滿心傷悲,最後死去;
儺送對翠翠深情執著,但父母的包辦婚姻讓他和翠翠不能在一起,他不想傷害父母和翠翠,最後選擇遠走他鄉。
小說《邊城》,就是在含蓄委婉、錯綜複雜的敘述中,為我們展現微妙而又充滿悲劇的情感衝突,文中瀰漫中美好愛情破滅的哀傷色彩,表現出沈從文對人物命運的同情和憂傷。
另一篇愛情小說《月下小景》,講述的是一對苗族青年男女相愛的故事,他們愛情的悲劇色彩絲毫不遜色於翠翠和儺送。
在深沉婉麗的月夜裡,儺佑和女孩兒相愛了,從春天到秋天,他們的愛情成熟,兩人「在忘我的行為中失去了一切節制約束行為的能力」。
然而,他們的行為違反了苗族的風俗:一個女子能同她的第一個男人戀愛,但是必須和第二個男人結婚。也就是說,一個苗族女子,她要把自己的貞潔交給另一個人,才能和自己喜歡的男人在一起,而如果男子得到女人的貞潔,卻不可能得到她的愛情。
儺佑如此愛女孩兒,而女孩兒也十分愛儺佑,她不想按照習俗將貞潔交給另一個男子,在和儺佑結婚,在這種毫無合理性和人性的習俗下,兩個青年的愛情悲劇產生了。
「如果貪婪這』生』只有』死』才能得到」,活著的時候,人們不允許他們保持純潔的愛情,他們只能選擇死來成全自己的愛情,成全對愛人的忠貞。
沈從文在描寫這對苦命的苗族青年時,並沒有站出來指責舊社會、舊制度,也沒有表現自己的憤怒,但我們卻從他清淡浪漫的描寫中,感受他的所要傳達的悲劇力量,而這一愛情悲劇引起我們對社會的思考,引發我們的悲憤、同情、淚水和內心深處的痛苦。
二、沈從文愛情小說悲劇的含蓄美
西方作者在表現愛情悲劇時,往往一吐為快,快意恩仇,比如說《美狄亞》中,美狄亞為了報復變心的丈夫,先後殺死兒子,然後殺死丈夫和情婦,最後自殺,整個場面充滿了血腥,讓人震撼的同時,表現出毀滅的力量。又如《呼嘯山莊》中希斯克利夫對凱薩琳的報復,小說中製造出恐怖氛圍,讓讀者感受到愛情遭受毀滅時的可怕。
而沈從文的愛情悲劇,常常孕育於陰柔和委婉,他把悲憤、哀傷藏在心底。小說的悲劇性不是像瀑布洪水般洶湧,而是像山間溪泉一樣潺潺流出,他小說中的愛情悲劇適合人們細細品,慢慢讀,永遠是那麼含蓄,不易察覺,但又讓人十分受震動,這也是他小說的獨特之處。
翠翠和儺送是這樣,儺佑和少女是這樣,《貴生》中貴生和金鳳也是這樣,還有《阿黑小史》中五明和阿黑也是這樣,情侶之間純真美好的愛情總是會遭到意外的摧殘和戕害,讓人從美好突然走向毀滅,使人震驚。與爆發式悲劇相比,這種悲劇激發我們對「善」、「真」形象的悲憫和嚮往。
沈從文在小說中,把愛情的力量看做是超越生活的理性力量,把愛情看作人生的重要人性,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善良的愛情確實能夠激發我們對高尚事物的嚮往,能夠激發我們奮進,而愛情的悲劇,尤其是愛而不得、愛與死,更具有動人心魄和超越時空的巨大力量。
在沈從文的愛情小說中,翠翠、阿黑、貴生、儺佑,他們都追求純真的愛情,但是他們的美好愛情都遭到摧殘和毀滅:有的遭到意外災禍,有的受到舊式婚姻的阻礙,有的經歷生與死的阻隔......在愛情悲劇中融入了社會和歷史。讓人們在閱讀中感受到民族過去的偉大和目前的墮落,從而揭示愛情悲劇的社會根源。
三、沈從文愛情小說悲劇的反抗精神
三十年代的湘西地區,被稱為「中國的盲腸」,那裡匪盜橫生,社會現實令人悚然,封建意識根深蒂固。在這樣落後的地區和時代背景下,沈從文愛情小說中的悲劇主人公,承受著精神的痛苦,遭受封建社會的桎梏和惡勢力的摧殘和毀滅。
美好與毀滅的結合,構成了沈從文小說主人公的悲劇內容,愛情的悲劇是個人的情感衝突和社會衝突的特殊形式,是人們高尚追求和阻礙人們嚮往高尚的邪惡力量的鬥爭的特殊形式。
在沈從文愛情小說中,最能揭示愛情悲劇的社會根源的是《貴生》。
貴生很喜歡金鳳,但當他聽說金鳳是個「克相」的時候,他猶豫了。拖延許久,他才決定籌備婚事。當他在城裡備齊禮物,準備向金鳳他爹提親時,金鳳卻被地主張五老爺強勢娶去作妾「衝喜」。五老爺擺宴席時,還叫貴生去幫忙抬花轎。
「聽到這消息,貴生好象頭上被一個人重重地打了一悶棍,呆了半天,轉不過氣來」。當夜,貴生一把火把自己的房子和雜貨鋪都燒了。
貴生的愛情成為了階級鬥爭的犧牲品。
沈從文在《貴生》中展示的是階級壓迫下的愛情悲劇,剝削階級可以任意摧殘主人公應得的美好愛情,而弱小的下層人士根本沒有反抗機會,原本美好的愛情被黑暗的社會現實埋葬得乾乾淨淨,留給讀者的是無限的悲憫和唏噓。
在當時的社會,摧殘美好不是某個惡人的特定行為,而是某種巨大可怕的社會勢力,它展現的是腐朽本身的可怕,是邪惡本身的可怕,而不是個體的可怕。真善美的毀滅,人性中的愛情理想破滅,反映的是畸形社會的黑暗和腐朽,這是造成愛情悲劇的癥結所在。
《月下小景》中,儺佑和少女不願在畸形的落後習俗下就範,他們不想屈服於命運,但現實卻不容許他們反抗,如果想反抗命運,只有死亡一條路,也只有死亡才能克服一切不公正和黑暗,最公平的世界永遠不再地面,而是在空中和地下。
這樣的愛情悲劇,是人們人生永遠的遺憾,使人們哭不出聲來。沒有驚心動魄的悲劇衝突,只是將人生美好且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真善美遭受毀滅的背後,是深刻的社會和歷史內容。
四、沈從文愛情小說的反抗精神
有人認為沈從文愛情小說的思想性不高,他喜歡在作品中構造烏託邦社會,對時代的關照只是一筆帶過,對人性的描寫狹隘且自我滿足,認為"他 常常停留在封建關係的淺層空間,而無力向下做深層的挖掘」。
當然,沈從文小說的整體傾向是這樣的,但我們看他的愛情小說時,發現並非如此。在他的愛情小說中,還是有相當深刻的悲劇內涵的:
人性中的愛情被現代制度和「文明」扭曲,作家的審美理想在現實中被毀滅,作家對純潔愛情的歌頌,是對反動階級和腐朽就社會、舊制度的否定和批判。
我們讀沈從文的小說,能明顯感受到他對人生美醜善惡的評價,如《八駿圖》中,八個教授的虛偽舉動和心理,是愛被扭曲的鮮明例證,這些都市中的人的美好「愛」意,被現代文明洗刷乾淨了。
但是反觀湘西地區的純潔青年男女,他們愛得真摯、熱烈,有些甚至至死不渝,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個悽婉悲涼的愛情悲劇。
比如《邊城》,翠翠的愛情理想被打碎,她回到現實中來,但她沒有背叛自己的愛情,她在河邊的小屋裡等待著愛人,在渡船上等待著愛人,雖然她也不知道到底愛人會不會回來。她對愛情的忠貞,映射出了湘西少女美麗的靈魂。
如《阿黑小史》,當病魔奪去阿黑的生命,五明為了愛情變成旗子;《媚金、豹子和那羊》中,媚金和豹子為愛而死,他們愛得真切熱烈、淳樸堅貞。
沈從文在愛情小說中,以悲劇的形式,展現湘西人們的真善美,使人們在「美」的毀滅中感受到美的永恆力量,他挖掘出封建意識的客觀原因,集中反映了封建意識對社會心理和社會風尚的影響,透露出他對愛情悲劇的同情和對腐朽社會的憎惡。
這種憎惡,具體表現為主人公的反抗精神,如《月下小景》中,儺佑和他的愛人為了得到永恆的愛情,擺脫世俗的壓迫,最後服毒自殺,向舊習俗提出抗議,向舊制度開火,有著強烈的反抗精神。
後記
沈從文不是在為了描繪風花雪月,而是以現實為依託,進行藝術創作。他小說的愛情悲劇藝術在於,它是具有社會意義的,悲劇中的主人公在同現實抗爭、對幸福生活的嚮往中,遭受精神的壓抑和痛苦,有的甚至犧牲生命,表現出正義和真理的偉大,展現出人的美好心靈和高尚品質。它使人們在真善美的毀滅中,感悟到對毀滅中的痛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