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王家衛執導的《阿飛正傳》上映。那是1990年。
1990 年時值香港準備離開英國的漫長的告別,也逢香港電影的黃金年代。
那時影像斑斕,有在地原創性,亦有吸納各種派別的大膽手法,有民族主義功夫片如《黃飛鴻》,也有汲取默片肢體喜劇的成龍式表演;奇異角度,醒目的色調,用畫面說著懺情、煽情、奇情的故事,並不是王家衛的專利。
但王家衛在《阿飛正傳》的嘗試,卻能夠單純而強烈地,賦予「時間」一種先天感傷情調:性命的政治的關係的無常短暫,以慵懶過綿延的人生;神秘性共時性的靈光一瞬,不滅但纏綿至死的記憶與惆悵;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
在其後作品被延續、複寫和複寫。
《阿飛正傳》像永遠的那一部,夢開始的地方。
人的一生,或短或長,一切都是暫時的,沒有什麼永恆。── 《之吻》
然而,當初王家衛營造鬆散的敘事和形式,分線敘事,沒有明確事件,不那麼具連續性的剪接,缺乏定場鏡頭的迷宮;角色們總在等待什麼,斷續對話,突然動作,有時讓渡給重複或變奏或自問自答的畫外音讓當時觀眾無法接受,卻隨時陳釀。
電影攝於1990年,故事背景年代是1960年,到今日,疊化了兩種鄉愁,從導演的兒時情懷,到觀眾對於90年代的懷想,跨越三十年,香港情結從前九七到後九七的發酵。
2014年雨傘運動。《阿飛正傳》二十五年後,當年執掌攝影的杜可風已成一代宗師,自己導演了《香港三部曲》,穿越虛構和紀實呈現了香港人的三個世代,以「愚公移山」題名,為抗爭的年輕人作記。
2016年旺角騷亂。2018年作家黃碧雲借寫1966年的《盧麒之死》,遣2016年的悲懷;作家鍾曉陽重寫舊作,重新回到1982年柴契爾夫人造訪北京,決定香港命運的時分。
2020年,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膠捲重映逝去的時光,那裡頭已逝的人物音容猶在,主角張國榮,片尾曲獻唱梅豔芳。片尾走出住房的第二個阿飛,繼續穿行各個角色的世界;片頭走入南華體育會小賣部的第一個阿飛,隨著張國榮本人的逝去,終結了所有關於他的時間。
《阿飛正傳》望文生義該是為阿飛作傳,但其實主要故事卡在一年跨度的阿飛的一年,甚至卡在一個夢境般的時間區間。
在之中故事仿佛斷續前進,如張國榮飾演的阿飛旭仔說的無腳鳥,「可以一直地飛呀飛,飛得累了便在風中睡覺。」
電影用密集而重複的場景表現斷續飛行。
開場,旭仔一次次走入南華體育會販賣部搭訕蘇麗珍,下午差一分鐘三點,他說出了要和她做一分鐘朋友。
「因為你我會記住這一分鐘。」
這場戲結束在蘇麗珍凝視他離去的背影,以她的獨白道出兩人建立了關係,但她不確定他會不會記住那一分鐘。
另一段,則是蘇麗珍確認旭仔移情別戀咪咪後,只好一次次在夜裡苦候徘徊,巡邏的警察華仔幫助了她,兩人從一兩句話,到深夜長談,臨別時他向她說:可以打電話給他。最後鏡頭是他始終等不到電話而離開的身影,獨白告訴觀眾他沒有再遇到她。
每個平行時空的下午,相似又不同的夜晚,既視感像老唱片跳針,在時間推移中拉出一個個畫格,仔細對照,他和她不是她和他,舞伴換過舞伴,每次離別和相聚。
但有可能,故事既然是故去的事,會像旭仔之後說的另一個版本:
無腳鳥一開始便已經死了。電影是一個更大的,未生未死的夢。
在旭仔接近蘇麗珍的一序列場景之中,一度插入了緩緩飛行在叢林的空景,伴隨著「Always in My Heart」,寄託他對菲律賓生母的嚮往,那是緊接在他對她說「你今天晚上會夢見我」之後,故像是夢的起始,又像是將睡未睡的時刻。
在片尾,旭仔去菲律賓尋生母未遇,被人尋仇開槍之後,此時再度出現相同叢林影像和一樣的音樂──貫穿本出的動機,旭仔獨白提到「一開始便已經死了」,他不是主動漂泊的浪子,而是不被生命挽留的孤兒。
菲律賓的鄉愁幻境,不是死亡的迴光返照,也非夢醒時分,一切將生未生,旭仔的失落和死亡,只是更長的夢境裡一次將醒未醒的翻身。
視角轉換至警察的獨白,帶入他和旭仔最後一次談話。
陰暗的火車廂內,鏡頭對著警察,兩人問答之間,旭仔的聲音只在場外──是來自幽冥的聲音還是回憶中的聲音?
亦或是這夢的舞臺正好讓舊的退場,預備稍後新的阿飛粉墨登場?警察的話語落下,兩人靜默,鏡頭停留在旭仔無表情的面孔,似生似死,是最後的亮相。
沒什麼是不可替代的,獨白也在不同角色之間輪換。
那些聲音超逸於畫面外有種超然的冷徹,打破短暫平和的時光,比起判斷悲觀的事態,更像是作出悲觀的預言;
並不單屬哪個角色,無根也無垠,像沒有邊際的,可以自由轉換視角的,哪個無名者的夢的意識。或許是時間的夢,角色只是囚徒,被卡在斷續的片段裡,逃脫不了在記憶裡變形的昨日。
《阿飛正傳》的鬆散夢境裡,重複的部分突顯了時間。
時間原本內在而固有,像做夢,沉浸在裡邊的人無法輕易察覺。
但重複的言語、音樂、場景再次進入,仿佛標定前後,讓電影終究走向的不一致被感覺,外在的時間於是被察覺。
當旭仔對蘇麗珍說起「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號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你和我在一起」.....
當後來,警察問起旭仔「你記得去年四月十六日......」,這些話語無關觀眾當下的時間感,而是他用來刻舟求劍標記的區間,可以讓我們感覺到,當我們陷入電影,承受它、被它充盈、並不感到不耐時,時間其實不在場地在場間。
你記得去年......?
電影替我們做夢,夢到時間的模樣。
男人追問女人可能不存在的去年,兩人相遇或不,支線延伸,戀愛,私奔,情殺,電影《去年在馬裡昂巴德》也像極了《阿飛正傳》,時間是一個逐漸展開的結,可能性集合的拓撲;
《阿飛正傳》,是一問一答的拉線綁線,結繩標定的迴圈。
電影和書替我們做夢,夢到未來,夢到過去,現實是眾人更鬆散的夢境。
三十年前,電影從關於「阿飛們」的夢,飛往螢幕外的無名者,人生的迴圈仍然回還:犯重複的錯,堅持一致的事;離開一切,但無法離開自己;
改變不了世事,但能夠改變自己,可能往向舊的道路重走一遍,可能跳入新的迴圈。
《阿飛正傳》這樣浮誇的夢恰是人生的提醒:我們難以深刻地感受時間,我們不執著受反芻記得的苦。過去告訴我們什麼,又得以預言未來什麼?讓我改動黃碧雲委婉對抗「歷史是重複」的話語:
我們沒有從時間明白什麼,除了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