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曾在綠島上絕望地思念親人
文 | 小小
綠島是臺灣的離島,是臺東縣的一個鄉。從花蓮去綠島,我不是為《綠島小夜曲》所吸引,而是慕名前往,參觀聞名臺灣的政治犯監禁地,觸碰那一段曾被屏蔽被隔絕的歷史。
從臺東的富岡碼頭乘船到綠島,每天只有兩班輪渡,所以必須在綠島住宿。我們入住的民宿老闆阿憲說,島上的東西大多是船運過來,所以比較貴。綠島常駐人口有三千多人,人們出行多騎機車(電動摩託車)。我們不敢騎機車環島遊,阿憲指著他家的兩輛自行車說,全島只有四輛自行車,走到哪裡也不用鎖,路邊一停就OK。
9月的綠島,陽光普照。藍天、大海、沙灘、港口、溫泉,悠閒的人群,不設防的民宿,創意工藝品小店,太平洋的熱風,白色的燈塔,怎麼能和監獄扯上關係?但是,當我們走進綠島人權文化園區,就像走進另一個世界。象鼻巖、綠洲山莊石、「勿忘在莒」山,反共復國標語,斑駁的牆體及上面密密的鐵絲網,像俯瞰歷史的冷靜看客,如果不是親臨此地,你絕對想像不到這裡曾經的黑暗與掙扎。
臺灣,這個曾經的「亞細亞的孤兒」,從1949年5月到1987年7月,歷經長達38年戒嚴的「白色恐怖時代」,而白色恐怖的政治受難者大多數都被關押在綠島。綠島是臺灣藍綠兩派都必須直面的歷史記憶和符號。
象鼻巖(鬼門關)是通往新生訓導處的必經之地。
進入園區,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象鼻巖,因為有一個很像大象鼻子的拱形洞外廓而得名,象鼻巖旁有一巨大的巖石對恃,形成如門的關卡。50年代初建時,柏油路還沒有鋪設,只有一條沿著海岸的蜿蜒小路,向東過了象鼻巖,就是「新生訓導處」的管制範圍,監禁人員稱它為鬼門關。
綠洲山莊石正對面就是「綠島感訓監獄」。
「毋忘在莒」山——引述中國2300多年前田單在莒縣和即墨兩城,集合軍民恢復齊國的故事。
綠洲山莊內的圍牆。
臺灣社會運動家陳明忠,是1947年臺灣「二二八事件」當事人,在「戒嚴」時期兩度被捕入獄,一共坐了21年黑牢,他是較早轉移到綠島的政治犯之一。
他在晚年口述史《無悔:陳明忠回憶錄》中寫到,「據說第一批政治犯抵達綠島的時間是一九五一年的五月十七日」。他是從基隆坐登陸船移送過來的,犯人坐在船艙下,和煤、貨物一起,來到綠島。作為政治犯的集中營,「綠島監獄取名『新生訓導處』,意思是『訓導』我們,讓我們獲得『新生』,其手段,除了政治學習,就是勞役。例如在海邊挖石頭,是為了修監獄的圍牆」,「自己做圍牆關自己」。綠島四面是海,補給船三個月從臺東來一次,送糧食和煤炭,由犯人從港口抬到監獄。他的妻子,面對丈夫的再度入獄,精神上的傷害是不能想像的,每每在撐不下去的時候,她就經常唱一首《度過最冷峻的春天》的歌來安慰自己。這首歌的歌詞是:
度過最冷的冬天,春天就要到人間;
不要為枯樹失望,春花就要開放。
度過最冷的冬天,春天就要到人間;
不要有一點猜疑,春天是我們的!
陳明忠回憶錄書影。
陳明忠回憶說,他曾在獄中編輯《夏潮》雜誌,以陳映真、陳鼓應、王曉波等人為核心,以「社會的、鄉土的、文藝的」為宗旨,大量介紹臺灣歷史與日據時期的進步作家和文學,以此啟迪臺灣的青年一代的民族主義思想,在島內引起較大的反響。
綠洲山莊,是「綠島感訓監獄」的別稱,建於1970年,是在「新生訓導處」舊址西側建的高牆封閉式監獄,一二樓分成八區,有大小不一的52間牢房,犯人多數拘押在一樓,二樓關押少數身份特殊者,牢房呈十字型放射狀,便於中央監控管理。另有放封區、戒護室/醫療室、禁閉室、禮堂等。
綠洲山莊(感訓監獄)平面圖。
禮堂大廳的照片牆。
禮堂正面是一面照片牆,牆上都是曾經關押在這裡的政治犯。紅色標示的照片都是長眠在這裡的犯人,而有些人等到了活著出來的那一天。每一張照片,都記錄了一段讓人心酸、心碎的歷史,每張照片上的紙背,都有撼動人心的故事。
我在牆上尋找歷史學家、傳記作家柏楊的名字。從他的文章中,我知道他作為政治犯被關了十年,其中1972年至1976年是囚禁在綠島感訓監獄。2008年柏楊去世後,家屬遵照他的遺囑,將一部分骨灰撒入綠島海域。
我尋找臺灣鄉土文學作家陳映真的名字。陳映真1968年以「組織聚讀馬列共黨主義、魯迅等左翼書冊及為共產黨宣傳等罪名」,被判處十年有期徒刑,移送至綠島坐牢,1975年出獄。我在80年代中期上大學時讀過他的《夜行貨車》,以為他是一位單純的作家,沒想到他的經歷如此複雜。
我還尋找陳鼓應的名字。我曾專程去北京大學聽陳鼓應的中國傳統文化講座,聽他講老子、莊子的哲學思想,我竟然不知道他曾經是一位自由主義者,是殷海光的學生,因《自由中國》雜誌而有這一段曲折的人生經歷。所以,當看到陳鼓應與「青年偶像」和「鬥士」李敖同樣關押在綠島時,我竟然產生一種怪異感。
畢竟有太遠太大的時空距離,我最終放棄尋找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來到「遲來的愛——白色恐怖時期政治受難者遺書特展」廳。據說政府檔案部門在清查當年綠島存檔的私人書信時,發現在177位受難者中大部分留有遺書,2011年開始整理歸還工作。現在展出的是其中10位受難者的遺書手稿,都是首度曝光。
實物展品上有遺書書寫人的照片、姓名和籍貫,案發時的年齡,判決日期和處決日期,遺書書寫時間,家屬取得遺書時間。從括號內註明的日期看,家屬取得遺書的時間,有的是五十多年後,最長的是六十年後,也就是說,受難者家屬是在漫長的一個甲子後,才知道親人留有遺書,才有機會看到親人的這些文字,等到這些遲來的愛。
高一生(1908—1954),吳鳳鄉(今阿里山鄉)鄉長。
這些遺書,有的寫在照片背後,有的寫在紙片上,是政治受難者對親人最後的深情告白和臨終傾訴,或長或短,字裡行間都是真摯的情,切實的愛,至今讀來,仍然催人淚下。
有父親寫給兒女的,有兄長寫給小妹的,有孫兒寫給祖母的,更多的是丈夫寫給妻子的。信中文字,有從容赴死的不屈和坦然:「我走了,問心無愧,死亦怡然」;有對親人的掛念和不舍:「在田地、在山中,我的魂魄,隨時隨地地陪伴著你」,「夫妻中途而別,對不起您,請您原諒吧!假如可能,希望您再婚」;也有對親人的囑託與叮嚀:「我的死屍不可來領。我希望寄附臺大醫學院獲醫事人員訓練機關。此屍如能被學生們解剖二能增進他們的醫學知識,貢獻他們,再也沒有比這更有意義的了。」
黃賢忠(1921—1952),私立義民中學教員。
遺書的書寫者,其身份有商人,有鄉長,也有學校校長和教員,今天很難把他們與政治犯聯繫起來。當時的政治犯、思想犯是很寬泛的概念,既有中共地下黨員或左翼分子,有「臺獨分子」,也有持不同政見的熱血青年,來源複雜,構成也多元。
陳明忠在他的口述史中說:「綠島的政治犯有一些確實參加了地下組織,但大家的政治認識還很淺薄,還有很多人莫名其妙被抓,根本是冤枉的,國民黨、共產黨、毛澤東,什麼都不知道,當然更不知道共產主義是什麼東西。」但是,被無辜牽連進來的這些人,他們的命運被時代浪潮裹挾而全然改變,生命隨之跌入無底深淵。他們有的尚未經歷社會人生經驗,是隱含在歷史褶皺中的小人物,臨終前無力叩問事實真相,但為那個時代留下滲血帶淚的歌苦,和一抹殘酷的記憶。也許,遺書展示的目的,就是通過這些歷史真相,紀念那些過早消失的生命,反思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和那個滅絕人性的時代。
走出園區,從壓抑得令人窒息的史實中逃脫出來,正是落日時分,晚霞滿天。我們已經錯過了老闆再三叮囑的登「綠島燈塔」看落日的美景。我忽然想起北島的詩句:「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環衛車放的是那首有名的《綠島小夜曲》:「這綠島像一隻船,在月夜裡搖呀搖」,柔美抒情的樂曲在迴蕩。一群年輕人帶著滿臉的激動與欣喜正準備去潛水。
綠島原名火燒島,是50萬年前停止火山活動的遺存。考古學家證實約四千年前島上有人類活動,漢人自兩百年前從小琉球島移居這裡,日本殖民統治時代,曾在這裡設立火燒島浮浪者收容所(1911—1919)。1947年,火燒島改名為綠島。那刻著巨幅標語的巖石,是地球生命史的見證,如今也成為臺灣政治社會風暴眼的見證,深刻地影響著臺灣社會的各個方面。
創傷需要醫治,歷史期待反思。文化人總是走在時代的前列,正如作家巴金在80年代倡議創建「文革博物館」,他說,那些受盡血與火磨難的人是不會沉默的。惟有不忘「過去」,才能做「未來」的主人。作家柏楊1998年發起籌建人權紀念碑,1999年12月落成揭碑,成為綠島人權紀念公園的一部分。當局向白色恐怖受難者致歉,讓更多的人真正認識到民主與自由對每一個人的重要性。
這些努力,一點點地修復受創者的心靈,但社會文化心理的治療與重建,尚需長久不懈的堅持。也許,這就是這段歷史遺產承載的價值,是綠島文化園區的意義所在。
我期待巴金未了的心願早日實現,他晚年的夢不再遙遙無期。
作者簡介:於淑敏,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編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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