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季青,你這麼會寫故事,哪天把我寫進你的故事裡,讓我也當一回男主角吧。」
「就你?你這麼普通,能有什麼故事?」
……
這樣的對話發生在2004年7月的一天。那天,我和陳浩剛從市裡回來,領了大學錄取通知書,回到我們生長了近20年的小鄉村。經過村裡唯一一條小河的時候,陳浩突然對我說:「我們去河邊坐會吧。」
我們並排躺在河邊的草地上,抬眼看藍天白雲,耳畔響起輕輕的流水聲,心裡晴空萬裡。
一切都靜悄悄的,可氣氛卻莫名其妙地炙熱而喧鬧。他不開口,我也不說話,可我們心裡都懷著同樣的喧囂:對即將開始的大學生活和未來不可知的命運充滿了熱切的盼望。
那是還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人世艱辛的年紀,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命運之神將會在我們面前展開怎樣的面貌?
然後,我們就有了上面這段對話。
我和陳浩是同一年生的,我比陳浩早幾個月。兩家關係好,大人在我們剛懂事的時候,就總開玩笑地說,我和陳浩定了娃娃親,我長大以後要嫁給陳浩當堂客(湖南方言,老婆的意思)。小時候,我和陳浩都沒把這些玩笑話放心上,兩個人關係好得就像把兄弟一樣。陳浩家離我家僅有百米之遙,每天去上學的時候,他總要經過我家,然後我們會相伴一起去上學。放學回來,他經常會在我家把作業寫完,然後再回自己家。
陳浩是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他長相一般,身高一般,沒有任何特長。也許就是因為太過一般了吧,他就有點爭強好勝。從小學到初中,我們一直在同一個學校同一個年級,那時候,我總是考年級第一,而他則總是落後我好幾十分,年級第二。他對於從來都沒有在學習成績上超越過我一直耿耿於懷,於是便想方設法要從我身上找出些毛病來,以平衡一下他受挫的虛榮心。
找來找去,他也找不出我比他差的毛病,最後他抓住了一條,他說:「哈,你年齡比我大,我比你年輕。」那時候,我很討厭他喊我「姐」,他偏偏老是跟在我屁股後面,追著我一個勁地喊「姐……姐……」。
陳浩實在太普通了,普通到我認為他身上一輩子也不會發生什麼值得我寫進文章裡的故事。
所以那天,他讓我寫一個關於他的故事,我拒絕了他。
然而,誰會料到呢?我到了三十多歲的時候,竟時時地想起他,每每想到他的時候,心裡就像裂開一道小口,隱隱作痛。
就是這點隱隱的痛,讓我在深夜無眠的時候從床上爬起來,開始寫關於他的故事。
如今,我們已經不再聯繫。那個和我定娃娃親的男孩,現在在何方?過得怎麼樣?我都不知道了。
2
高中畢業的那年暑假,我和陳浩把大把大把的時間都泡在了村裡唯一的那條小河裡。我們每天都在河流的淺水區摸田螺,撈海草,累了就躺在河邊的草地裡歇息。
那天,陳浩說,他想去橋墩下的巖石裡摸螃蟹。我搖搖頭,說我不敢,因為去到那裡,要經過一片深水區,而我,是個旱鴨子,不會遊泳。
陳浩去深水區試了試,水剛沒過他的腰際。他朝我招了招手,說水不怎麼深,讓我也過去。到了深水區邊,我還是害怕。見我踟躕不前,陳浩把手伸了過來,說:「來,我拉著你。這樣你就不會害怕了。」
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抓住了陳浩的手。然後他拉著我,我們一點點朝深水區邁進。
我對青春所有最單純美好的記憶全部定格在那個畫面——陳浩拉著我的手,我對他卻絲毫沒有感覺。而我心裡也清楚,他對我也是一樣。
我們從來不曾彼此喜歡。可我卻不得不承認:在我兒時的記憶裡,他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因為他陪伴我的時間,甚至比我父母還要多。
他無數次站在我家樓下,喊我的名字;我們無數次結伴而行,步行四五公裡去上學;每年的寒假暑假,無數次的來來往往,不是他來我家,就是我去他家;我們無數次在河邊嬉戲,偷西瓜,摘桃子;我們無數次在家鄉的鄉間小路上走走停停,跋涉在去找同學玩的路上……
所以,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曾經在彼此生命裡佔據了那麼重要一個位置的朋友,到最後也會弄到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
我無論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
3
上大學之後的寒暑假,我和陳浩還是經常見面。有時候他來找我,有時候我去找他,我們在一塊總有說不完的話。他跟我說一些他們宿舍男生的趣事,說他加入了哪些社團,還說他在圖書館看了哪些書。
那時候我也喜歡看書,我們的共同話題又多了一些。而我對他,也產生了一些刮目相看的想法:沒想到這個普通的愣小子竟然也喜歡看書。
大三大四的時候,我們見面的次數就少了,因為都在忙著談戀愛,忙著實習,忙著找工作。
參加工作的第一年春節,我回到家鄉,陳浩來找我。我們像小時候一樣在離家不遠的一條小路上來回走走停停。陳浩問我:「你現在做什麼工作?」
我說:「在一個培訓機構當老師。」其實我騙了他,我只不過是在一家幼兒園裡當老師罷了。我小時候只覺得陳浩爭強好勝,虛榮心強,長大後才發現原來我也一樣。
陳浩似乎有了一種終於超越了我的優越心理,他不再像過去一樣尖酸刻薄地拼命找我的缺點,而是帶著安慰的語氣對我說道:「當老師也挺好的,不辛苦,還穩定。」
然後他就告訴我,他去了某某事業單位,工作地點是雲南某個挨著邊境的工地,工地上除了做飯的大媽,連一個母的都見不到。
陳浩大學學的是水利水電專業,工作找到事業單位也是理所當然。只是,他幹嘛要去雲南邊境那麼遠的地方?
陳浩嘆了口氣,說:「我也沒辦法。當初填志願的時候,我想的好幼稚,以為報個水利水電專業,畢業以後肯定就直接進了城市裡的水電局之類的單位,沒想到找工作的時候才發現,條件好的事業單位根本進不去,最後只能籤了雲南這邊的這家單位,一進單位就被派到了工地上。」
我又問:「那你女朋友呢?」
「她還行。她家裡是城裡的,父母有關係,畢業之後留長沙了。」言語間,陳浩頗有些得意之色。
「那你們隔得這麼遠,怎麼辦?」
「沒事,我休假的時候就去長沙看她。我現在是剛畢業,沒什麼工作經驗,也沒有什麼資本,等我工作幾年,拿到工程師證,到時候再想辦法調動工作。」
聊完工作,我問他:「現在還看書嗎?」
他說:「看,怎麼不看?天天守在工地上,大把的時間看書。我有時候值夜班的時候,靈感來了,還寫上一首詩呢。」
我「哧哧」一笑,說:「就你還寫詩呢,肯定都是些打油詩。」
「除了寫詩,我還寫些散文。回頭我把這些文章都發我空間裡,你空了去看看。你這學新聞的才女,給我指點指點啊。」
從他不再尖酸刻薄地找我的缺點到開始用言語捧我,我能感覺出來:儘管他在雲南邊境工地,但生活總體過得還愜意。無論如何,他在事業單位找了份工作,這在我們那個落後的農村來說,簡直就是光宗耀祖了。
4
2009年的春節,我剛回到家鄉,陳浩就來找我,他說初中同學聚會,看我有沒有時間參加。
我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就跟陳浩走了。
路上,我們又簡單聊了下各自的工作問題。那時候,我已經從幼兒園辭職,找了份在雜誌社當記者的工作。陳浩則依然在雲南邊境的工地上。
「我女朋友今年來工地上看過我一次。」陳浩突然說。
「哦。」
「來的時候感覺還好好的,我還特意請假陪了她好幾天。沒想到她剛從工地上離開,就發個簡訊給我,說要和我分手。我不知道我哪裡得罪她了,我再打電話過去的時候,她就關機了。我打開電腦,想通過網絡找她,沒想到,我在各個聊天軟體上和各種空間裡都找不到她了。」陳浩的臉上掠過一絲難以掩蓋的憂傷,但很快,他又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說道:「其實我不是想去糾纏她,分手就分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就是想問她到底是因為什麼。」
我想我知道原因,但我不敢告訴他;我想他心裡應該也清楚,他只是不願意面對。
我們走到村裡最大的一條馬路上,一位初中同學開了輛車來接我們,我們一起坐車去了縣城裡。
聚會的地點在一個小餐館,有十幾個初中同學參加,這裡邊,大部分都是混得還可以的:有初中畢業之後繼續上學的,如今在沿海城市工作,拿著高薪,過著白領生活;有留在家鄉小縣城的,靠父母親戚的關係進了事業單位,如今已結婚生子,生活也很穩定;有初中畢業就開始四處打拼的,如今也混得有車有房了……這裡邊,要按世俗的成功標準論,就數我和陳浩混得最慘。我在中部城市,沒車沒房,剛換了工作,還在實習期,拿著很低的實習工資;陳浩一直守在雲南邊境的工地上,幾乎和城市生活無緣,沒房沒車,現在還沒了女友。
而在當初,我一直是年級第一,而陳浩,雖落後我好幾十分,他也總是第二。
上初中的時候,陳浩不管在哪裡都是那個話最多的。那天,在聚會的餐桌上,陳浩卻一直沉默不語。因為大家聊的都是房價、股票,衣服鞋子的品牌,陳浩根本就插不上話。
陳浩坐在那悶頭喝酒,喝了好大一會,他突然站起來,挨個給每個同學敬酒。
「在深圳工作是吧,做培訓主管,好!了不起!都混得不錯!」陳浩給坐著的女生遞過去一杯酒,說:「你隨意,我幹了。」然後他就一仰脖子,把手裡的一杯酒喝了個精光。
他挨個敬了一圈,說話陰陽怪氣,漸漸地,幾個當初和他比較要好的同學都看出了不對勁,就一起把他拉出了餐廳,拉到一個沒什麼人的角落裡。
過了很久,也不見他們回來。我有點擔心地走出去,想看看陳浩怎麼樣了。剛走到餐廳外,就聽見不遠處的一個黑暗角落裡傳來陳浩的哭聲。我走過去,當年初中班的班長正在安慰他,班長說:「男子漢大丈夫,何患無妻!別再為這件事情難過了,不值得。」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我長這麼大第一次見他哭。我手足無措地立在原地,用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突然轉過臉來,緊緊地抱住我,趴在我肩頭上嚎啕大哭起來。
過了好大一會,哭聲漸止,他趴在我肩頭竟像似睡著了一般,發出均勻而平穩的鼾聲。
我和班長扶著他去了車裡。聚會的人也漸漸散了。送我們過來的同學仍然開車送我們回去。在車上,陳浩一直用胳膊環著我的腰,頭靠在我肩上,安穩地熟睡著。
到了陳浩家,我和班長又一起扶著陳浩下了車。到了門口,陳浩突然醒了,他什麼話都沒有說,就趴在家門口的水泥臺階上,嘔吐不止。
陳浩的媽媽聞聲出來開門,她看到陳浩那般樣子,一臉心疼又無助的樣子,她懇切地拉著我的手,幾乎是用乞求的口吻對我說:「青啊,你和陳浩是從小玩到大的,你勸勸他……我看他這個樣子,我的心啊……」說著說著,陳浩媽媽竟哭了起來。
我把陳浩媽媽拉到一邊,小聲地對她說:「怎麼不讓陳浩換個工作?換到長沙,哪怕隨便找個什麼工作,離那女孩近點,指不定那女孩就跟他重歸於好了呢。」
陳浩媽媽說:「哪能換工作啊,那可是事業單位,國家發工資的啊。咱們農村裡出去的孩子,能找到這樣的工作多不容易。工作堅決不能換,不能為了一個女孩把這麼好的工作丟了……」
我本想再勸她幾句,想想又作罷了。對於農村父母那些根深蒂固的思想,我在我自己爸媽身上就已經領教得夠多了。
陳浩媽媽扶著陳浩進去了,關門之前還不忘對我再囑咐一句:「你明天過來玩啊,幫我勸勸他。」
我禮貌地衝她點了點頭,然後就回家了。
那個春節,我再沒去過陳浩家,他也沒來過我家了。
5
2010年,我因為身體原因,把雜誌社的工作辭了。輾轉又換了幾份工作之後,我因為各種機緣巧合的機會,以合同制的身份去了一家事業單位。而陳浩,我陸陸續續從別人那裡聽到一些關於他的消息。聽說他媽媽安排他去相親,對方雖然學歷不高,卻是個拆二代,家裡有錢還有房。
然後不久,我就聽到陳浩要結婚的消息,在他空間裡看到了那個女孩的照片,長得倒挺漂亮的。
春節回家的時候,幾個初中老同學都來了我家,他們喊著我一塊去陳浩家,說要去看看陳浩的新媳婦。
那年春節,我是帶了男朋友回家的。男朋友和我是大學同學,我們畢業之後一直在一塊。來我家的那幾個初中同學也是上大學時談的對象,那天都帶上了。
我們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去了陳浩家。陳浩媽媽見了我們,喜得眉開眼笑,拿出各種陳浩辦婚禮時剩下的喜糖來給我們吃。陳浩穿著一身家裡穿的睡袍,踩一雙棉布拖鞋,慵懶地坐在沙發裡,臉上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憂。
陳浩給幾個男生遞煙,男生們都擺了擺手。陳浩抽出一根,自己點上,說:「都文化人啊,煙都不抽。」我略帶詫異地看著陳浩,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開始抽菸的,記憶中,他以前也是不抽菸的。
一個男生開始打趣,說:「你新媳婦呢?怎麼也不見出來?我們可是專程來看新娘子的。」
陳浩的眼角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的情緒,他說:「有啥好看的,現在胖得像豬一樣了。」
正說著,從裡邊屋裡出來一個身材臃腫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她和陳浩一樣穿一身睡衣,臉上也沒怎麼收拾,頭髮隨意散亂地紮成一捆。她衝我們笑了笑,就往廁所的方向走去。
幾個同學臉上的表情都有點尷尬,預先準備好的誇讚新娘的話剛到嗓門眼,又硬生生地憋回了肚子裡。
陳浩似乎想給自己挽回點面子,他有意無意地談起初中另一個同學,當年,那個同學的成績和他不相上下。據很多人推測,那個同學似乎被騙進了傳銷組織。
說起那個同學的時候,陳浩顯得精神百倍,慷慨激昂。看著眼前這景象,我突然想起小時候他追在我後面拼命喊我「姐」的場景。多少年過去了,當年那個爭強好勝愛慕虛榮的孩子又回來了。
看我們在一旁都不怎麼搭腔,陳浩又把話題轉移到他丈母娘家拆遷的事上。
「8套房子呢。8套!」陳浩比了個手勢,「一結婚,我的戶口都上他們那邊去了。只要開始拆,房子和錢,我都有份。」
幾個同學都附和著說:「陳浩,這下你可要發了!」
我木然地看著陳浩,有那麼一瞬間,我好想問問他:「你現在還看書嗎?在工地守夜的日子,你還寫那些打油詩嗎?」
我什麼都沒有問,那天之後,我開始有意地避著陳浩,而陳浩也很顯然地在避著我。
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陳浩。
6
2011年,我結婚了。結婚之後,我很少在春節的時候回湖南老家。我和陳浩,誰也沒再聯繫誰,只是偶爾,我會在他空間裡看到一些關於他的動態,大部分都是曬娃的照片。
2013年的某一天,陳浩在他空間裡發了一條似乎感到生活煩惱的動態,我忍不住在下面留了個言,問:怎麼了?
他沒有回覆。從那以後,他連動態都不發了。他好像,整個地,從我的世界裡徹底消失了一樣。
2016年,我在結婚之後第一次帶著老公孩子回湖南老家過年。有一天,我在馬路上看見了陳浩媽媽。我問她:「陳浩回來了嗎?」陳浩媽媽笑盈盈地說:「回來了。」我頓了一下,對她說:「叫陳浩來我家玩啊。」陳浩媽媽說:「好的,好的。」然後她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我不確定陳浩是否會來,心裡還是有些期待。然而,一直到我走的那天,陳浩也沒有來。我知道他肯定在家裡,他媽媽肯定也轉達了我的邀請,可是,就像我沒有勇氣去找他一樣,我想他也是沒有勇氣來找我吧。
反正見了面,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不會再追著我喊「姐」,我也不會再問他——你還寫詩嗎?(小說名:《和我定娃娃親的男孩》,作者:為底遲。來自:每天讀點故事,看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