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深處人家
黃炳坤
一個村莊,有竹成林,村在竹林中,且直接以「竹林」為村名,這村子給人如竹子般簡單、直爽,透著股俊朗清幽之氣。
說起竹子,一下子就讓人想起它「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巖中」的堅韌個性,「心虛節更高」「高節志凌雲」的清高氣節,也讓人想到恃才傲世放蕩不羈的「竹林七賢」,以及畫家筆下那一根根迎風桀驁瘦立的墨竹。
歲寒三友,四君子,頑強或者清雅淡泊的意象裡,都有一根竹子在搖曳,令歷代文人墨客無限喜愛,以致蘇東坡「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竹子,是這樣的令人超凡脫俗。
我學不了王摩詰「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的灑脫,想對竹吟幾句詩,又覺得詩瘦如竹影。
在炎熱的三伏天,凌人的暑氣令人退避三舍,若到深山,尋一處有茂林修竹的村莊,避暑納涼,也看看山野田園風光,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竹林村的李老師,具雞黍,邀我至田家,欣然前往。
我遙想,竹林,山村,幾竿修竹,一泓流水,田園人家,是一個「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的村莊,雅靜素樸,是一個安靜美麗的世外桃源。
在山村,才真切地領略萬物是怎樣一種野蠻的生長。不說房前屋後在山風中俯仰生姿的竹海,也不必說漫山挺立的青松翠柏,單說田園裡的瓜果、菜蔬,長勢令人震撼。瓜棚裡的冬瓜,無拘無束,爭相卯足了勁似的生長,膨脹,一個個長著100多斤肥碩修長的身軀,被條條繩索緊緊兜著,胖嘟嘟的,惹得人們都想上前抱一抱。壯碩的李老師往冬瓜旁邊一站,頓時相形見絀,自嘆不如。宋人鄭清之詩曰:生來籠統君莫笑,腹裡能容數百人,大冬瓜之名,不虛傳!想到人們夏日餐桌上的解暑佳餚冬瓜,長相在山間竟如此壯觀,著實讓人嘆為觀止。
山村冬瓜如此多產,且個頭碩大,難怪冬瓜糖是這個地方的特產,用這山間生長的冬瓜製作出來的冬瓜糖,我仿佛看到它裹著糖晶瑩剔透的樣子,咬上一條,定是滿嘴脆甜。網友對我發在朋友圈的冬瓜圖片附詩說:鄉間無盛宴,冬瓜且作餐。誰說不可呢,尋常又便宜的冬瓜,在夏天,無論燉、煮、炒,還是紅燒,甚至煲湯,都是一道甜美的家常美味。
據說清朝御廚就有一道名菜——冬瓜盅,是將冬瓜心掏空之後,填以羊肉末、鴨肉、子雞塊,或三菇六耳、髮菜、素雞、筍、腐竹、竹蓀等。隔水蒸熟後,外形碧綠,瓜白如玉,呈半透明狀,瓜內物料隱約可見,稱作「白玉藏珍」。
另一種平民菜蔬——南瓜,在農村遍地可見,它生長不擇條件,生命力極強,在房前屋後,田頭地邊,隨便栽上一棵,不久,它就還你一片毛茸茸密匝匝的瓜藤蔓葉,遍地開花,像一塊綠氈,烈日炎炎時,爬上牆頭,掛在樹幹,披滿山坡。行走在竹林村,你撥開路邊濃密的南瓜葉片,一條條金黃的南瓜,像半掩琵琶半露臉的美人,羞澀地呈現在你眼前了。
長在鄉下尋常百姓家的南瓜,最具純正味道,酥綿香甜,就連南瓜葉、南瓜花、南瓜籽,都是人們喜愛的食材。南瓜極其親民,最大眾的也是最美味的,用南瓜做的美食也不少,南瓜餅、南瓜糕、南瓜煲、南瓜飯等等。「紅米飯,南瓜湯」幫紅軍度過了艱難困苦的日子,南瓜功不可抹。
大家提議,等下晚餐得來一盤熟透的鄉野南瓜。
美池果然也有,「林斷山明竹隱牆,亂蟬衰草小池塘」,山村的池塘無需刻意的裝飾,自有那青草野花沿岸妝扮,自有蜻蜓殷勤打點。池美魚肥,若得釣具,我願做一個村野釣叟,靜待魚兒上鉤。山村的池塘,如村子的眼,晶瑩剔透地閃爍在村子的臉額,空靈靜逸,村子的靈氣被點綴出來了。
鄉野不需要名貴的花,玫瑰,太嬌豔,牡丹,太華貴。鄉野只屬於蕃薯花、姜花、芋頭花、絲瓜花、油菜花……那是農人的汗水催發的花兒,最鮮豔。鄉野,也屬於野菊花、梔子花、仙人掌花、蒲公英……那是大地的花朵,最自然。門前,屋後,山坡,田野,到處有它們的身影,開得熱熱鬧鬧,喜喜慶慶。鄉野田園的花,自在,灑脫,我的地盤我做主,隨意生發,越是無人照管,越長得瘋狂,越開得旺盛。素素淨淨,熱烈而不妖冶,像鄉間女子,真實純淨清新,帶著點羞赧的野勁,讓人心生愛憐。
原來,鄉野田園,除了耕作,除了汗水和收成,還有野趣,還有田野的花盛開的詩意。
竹林村的古樸,全寫在臉上,那一座座年代久遠的青草石構築的房屋,應該壘砌著一個個生動的故事,不然,那石頭牆縫隙裡探出的小樹,它們何以如此執著往牆壁裡深究。
一處破敗的祖屋,坍塌得只剩一間石頭房孤獨屹立,似乎在守護憑弔曾經的過去。深埋的歷史,如那堅硬的石牆,任憑雨雪風霜的洗禮,愈顯現出坎坷的面孔。再堅硬的歲月,也將遠去,讓人感嘆,甚至外牆面伸出的兩根石條,條石上放置的石板,它們的用意,也讓人頗費思量。
「竹塔27號」,村子裡這幢雄偉壯觀的二層青石樓房,走過近百年歲月,他們說,這座樓裡滿是故事。
人去樓空,谷櫃、縫紉機、電視機、眠床……它們何嘗不是故事的角色,或許,故事都在這些塵封的舊物身上,等待人們拂去歲月的塵埃,在斑駁的身上發現它們鮮活的過往。那沉默的谷櫃,曾經有過怎樣的鐘鳴鼎食;那電視機裡,曾經演繹多少悲歡離合;那縫紉機的轉輪,縫進了多少細細的心思……屋頂白雲悠悠,庭院青草年年,繁華往事,任來人站在樓洞窗口,憑欄遠眺,望盡天涯路。
路上的每一個新奇的遇見,總是讓人心動不已。這一個遇見,更讓人心生無限感嘆。
兩棵樹,一根藤,三者合而為一,樹與樹,樹與藤,不知道是樹纏藤,還是藤纏樹,這是一種怎樣的力量,把他們糾結在一起。是樟樹的魅力,還是楓樹的多情,抑或是藤的纏綿。
多神奇的樹!在村民心中,它已然是神聖的化身,是團結向上的象徵。我不知道,這樹與藤究竟有怎樣的深情,抑或是有怎樣同心向上的意志,他們這樣纏纏綿綿了多少歲月,經歷了多少風雨,初心不悔,打一個同心結,撐一把巨傘,灑一片濃蔭,合力庇佑一方百姓。
一個村莊,總有一些老樹守護,竹林村也不例外,村頭村尾,古樹林立。竹林村這些上了年紀的老樹,長者,已走過500春秋,少則三二百年。這些樹以它們年邁的身軀,見證著一個村莊的滄桑,以繁密的年輪,裹藏著村莊悠長的歷史捲軸。
果然,竹林村先祖自明永樂二十二年(1424年)就遷到此地繁衍生息。這些老態龍鐘的古樹,幾乎與村子同齡,它們用一圈圈年輪記錄這個村子走過的歲月,並忠實地守護在村子的每個角落,它們老得像一棵棵活的雕塑,成為一處處高大生動而神聖的盆景,讓現在的竹林村子民,頂禮膜拜。
如果你往竹林村深處的歷史裡走一走,你會發現,獨立世外的竹林村竟深藏著無數傳奇。
竹林村曾是紅色根據地。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竹林村也是紅軍活動地點之一,山上有當年紅軍活動留下的紅五星標誌。在這裡,曾經發生過兩次戰鬥,四名紅軍戰士為此獻出了年輕的生命。第一次戰鬥,國民黨民團分三路包圍竹林村,紅軍在突圍中,一人犧牲,該名烈士是陳英儀,安溪官橋人。另一次,紅軍正在開會,忽然敵人來襲,在撤退途中遭敵人襲擊,三人在戰鬥中犧牲。三名烈士分別是竹林村的陳願,海南人小馮,還有一個通訊員郭靴。想不到,青山翠竹下,竹林村竟有段鮮為人知的崢嶸往事,給秀美的山村平添幾分英雄氣慨。
竹林村的兩座山——大明山和觀音山也充滿傳奇。大明山據說千年前山頂有寺院、尼姑庵、獅吼洞,曾是清水祖師建寺選址地之一。觀音山上曾有觀音巖,建寺年代不詳,供奉觀音菩薩。傳說香火旺盛,後毀於火災,無再建。只是兩山林木森森,人跡罕至,寸步難行,再鮮有人涉足,空讓人想像罷了。
田家少閒月,正是夏收夏種時節,夏日傍晚,農人荷鋤歸來。小狗很是忠誠,跟著農夫在田間忙前忙後,傍晚歸家的快樂,被它的尾巴甩得滿路都是。
最喜稚童無賴,偏著頭問我,你從何處來,山外的城,可有山村這般趣味。
炊煙起,故人雞黍已備,柴火灶燒得正旺,三層肉,鹹菜乾,農家米,一一下鼎,一番煎炒燜煮,不一會兒功夫,大鼎裡,燜熟的米飯,香噴噴的飯香瀰漫著屋裡屋外。
曾幾何時,柴火灶、大鐵鼎,是農村家家戶戶的標配,柴火灶燜煮的鹹飯,是百姓家餐桌上的日常,哪一個農村走出來的人,童年不是在烏黑的廚房裡,把柴火燒得噼裡啪啦響,小小的臉兒被灶火映得通紅,之後,一鼎鹹飯就冒出誘人的米香與菜香。捧上一碗,得走過幾戶人家才吃完,再敲著叮叮噹噹清脆的聲音回家。
這樣令人懷念的大鼎飯,須用柴火、大鐵鼎,配以農家土豬肉、鹹菜乾,做出來的方是正味。如今,曾經尋常的柴火灶燜煮的大鼎飯卻成了稀罕美味,城居者得攜家帶口,呼朋引伴,驅車到郊外,到別人家的農家樂,大動幹戈一番,才能享用上一頓久違的大鼎飯。
時間的流逝,生活方式的改變,需用功夫的柴火大鼎敵不過快捷的電飯煲,尋常終成稀有,快樂成了記憶。我在想,與我們漸行漸遠的,僅僅是那香噴噴的柴火大鼎飯嗎。
還好,在竹林村,居有竹,食有肉,且有柴火灶,大鼎飯,這是有滋味的幸福,該引大蘇羨慕嫉妒恨了。
2018/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