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十八年(730)夏秋之交,時年二十九歲的李白首次前往京城長安。此行李白躊躇滿志,以為憑自己的驚世才華,取功名當如探囊取物,然而結果卻是受盡冷遇,鎩羽而歸。此後的五六年間他遊歷四方,相繼創作了《行路難(大道如青天)》、《蜀道難》、《行路難(金樽清酒鬥十千)》等傷時憤世之作,而到了開元二十四年(736)春,《將進酒》的橫空出世,更將這種情緒宣洩到了極點……
那一日,李白和他的朋友元丹丘、岑勳帶著幾名道童一起登臨紫雲山絕頂,此時春光明媚、鳥語花香,令人心曠神怡。道童們擺上酒來,三人就在山頂開懷暢飲。清風徐來,林濤陣陣,李白不覺喝得半醉,傳入耳中的風聲、濤聲,都隱約聽成了黃河的咆哮聲,不由得心念一動,他斟滿一杯酒,站起身來,面向西方極目遠眺。
黃河上溯不遠便是長安,想起數年前在長安奔走權貴之門的屈辱,李白不由得愁眉緊鎖、心如亂麻。可是,縱有萬般愁緒,又怎能辜負了眼前這山景、這美酒,還有這兩位知心朋友呢?
李白回憶著,沉思著,胸中若有一條黃河在湧動、翻騰,他仰望無垠的天宇,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元丹丘到底是李白至交,知道這位老兄又來了靈感,忙喚道童準備文房四寶。和李白這樣的朋友交往,這四樣東西必不可少,總須隨身帶著。想到這裡,元丹丘泯然一樂。
元丹丘剛執筆在手,李白的詩情便已噴薄而出: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元、岑二人此時也有幾分醉意,驀然聽到這氣勢雄渾的詩句,精神一振,不由得連連叫好。
李白隨即又吟了兩句: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元、岑面面相覷:方才還豪情萬丈,怎麼轉瞬又忽作悲聲?兩人不約而同望向李白,只見李白眸中精光一閃,俊眉一揚,再次吟道: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兩人正暗自讚嘆李白情緒轉換之奇,那邊李白又一口氣吟了四句: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聽著這豪邁至極、瀟灑至極的詩句,元、岑正訝異不已,忽聽李白大喝一聲: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岑、元一聽,搞不清李白這是在勸酒呢,還是在作詩?岑勳笑著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元丹丘則提筆猶豫。
緊接著李白又是兩句: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元丹丘這才回過神來,而岑勳也放下了酒杯,兩人靜靜地傾聽。李白此時似乎進入了一種癲狂狀態,連珠炮似的一口氣吟了六句: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
岑勳聽到這裡已是陶然欲醉,元丹丘一邊走筆疾書,一邊笑道:「好一個『鬥酒十千』,恐你李太白有陳王之才,而我卻無陳王之富」。(陳王:指曹植。)
李白突地一個轉身,虎目圓睜,朝元丹丘嗔道: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元丹丘迎著李白的眼神看去,他太了解他的這位天才朋友了,知道在他最張狂的時候,也就是他最落寞的時候。
太白,你這又何苦?
李白默然良久,緩緩轉身,朝前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在山崖邊停住,酒杯高舉向天,長袖迎風飄卷,簌簌作響,與遠山的林濤聲遙遙相和。
除此之外,天地間一片寂靜。
突然,傳來了李白渾厚而空靈的聲音,音調由低到高,仿佛來自飄渺的遠方: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與爾同銷萬古愁……同銷萬古愁……萬古愁……
這聲音在山谷中迴蕩著、迴蕩著,越來越微弱,最後消失無聞。
此時大風揚起,林濤聲比剛才來得更響,聽上去宛如黃河的怒吼。
李白依舊舉杯向天,整個人就似化為了一尊雕塑。良久,他突然狂笑起來,隨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踉踉蹌蹌走回來,酣然醉臥於松下。
岑、元二人木然而坐,如痴如醉,不知今夕何夕……
這便是李白獨步千古的第一酒歌——《將進酒》。此詩將李白曠達、豪邁、空靈的詩風展現得淋漓盡致,也為他在後世贏得了「酒仙」的美譽。
「君不見」一句無憑無恃而來,如黃河水傾瀉而下,到「與爾同銷萬古愁」便戛然而終,如行雲流水,爽直明快,如孔明布陣,羲之揮毫,奇正變幻,不可端倪。情緒上非喜、非怒、非哀、非樂,卻又亦喜、亦怒、亦哀、亦樂,詠的雖是人生放浪,歌的雖是及時行樂,卻又豪氣幹雲而全無頹廢之意。全詩一派醉客狂語,卻如平常酒宴上的吆五喝六,充滿天真、自然的情趣,在思想性、藝術性上達到了高度完美的境界,堪稱千古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