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andemic Protocol
by
Charles Duhigg
我最愛新英格蘭地區的五月。天氣和暖,薰風拂面。草地上鋪滿鬱金香、水仙花和風信子,滿樹滿樹的櫻花、蘋果花和海棠花盛放。從四月到五月,就像從黑白素描跳進水彩畫。
五月充滿希望,連持續兩個多月的新冠疫情也開始有一線放緩的跡象。在疫情最嚴重的紐約,每日入院人數已不再上漲。雖然弗契博士警告說,一旦放下戒心,病毒將立馬反撲,但還是可以小小謹慎樂觀一下。
也可以小小總結一下。美國州政府的自主權極大,各州抗疫措施基本由州自己決定。選擇的道路不同,結果大不一樣。位於美國東部的紐約及其所在的紐約州,與位於西部的西雅圖及其所在的華盛頓州,正好可以對比總結。
紐約和西雅圖疫情爆發的時間點差不多,但發展大相逕庭。華盛頓州的確診病例只佔全美的1.2%,紐約州的確診病例則將近全美的30%。現在,紐約人依然時常聽到救護車疾馳而過的街聲;而在西雅圖的許多醫院,管理層已不再就疫情召開每日例會,床位和呼吸機都有了空餘。
是什麼讓紐約和西雅圖這兩座分別位於美國東西海岸的大都市,同時面臨病毒侵襲,局面卻迥然不同呢?
首先得說明,完全將這兩座城市相提並論,對紐約不公平。紐約人口密度比西雅圖大,公共運輸工具使用更頻繁,貧困人口更多,外來遊客也更多。在西雅圖,人與人之間樂於保持距離;在紐約,大家早就習慣了繁華街道上摩肩接踵的情形。
所有這些因素,自然讓紐約控制疫情的難度遠遠高於西雅圖。但不管怎麼說,都不能忽視兩地政府應對疫情的不同方式造成的影響。
西雅圖,我非常喜歡這座城市,因為在城裡既能看見雪山又能看見海的感覺實在是太棒了。
先來看看西雅圖和它所在的華盛頓州。
美國第一例新冠確診病例就在西雅圖附近,是一位剛從武漢歸來的35歲男性,時間是一月下旬。他確診後,在西雅圖附近的EvergreenHealth醫院工作的Francis Riedo博士注意到,醫院裡陸續來了一些有流感症狀的病人。
2月底,美國傳染病控制中心開始對有疑似症狀的病人進行檢測。Riedo博士送去了9位病人的樣本,其中8個都確診為陽性。
2月28日,西雅圖所在的國王郡(King County)的最高公共衛生專家Jeff Duchin博士知道了這一消息。他立刻向國王郡長官道·康斯坦丁(Dow Constantine)提議,限制人們出行和聚集。
任何看似單純的決策,都會像扔進池塘的石子,引起一連串漣漪。比如關閉學校就可能讓許多依靠學校提供早餐和午餐的窮人孩子餓肚子。西雅圖的公共衛生專家和政府官員們反覆研討,什麼是目前能採取的最極端措施。康斯坦丁首先決定,讓科學家站在聚光燈下,擔任向公眾傳播信息的重任。
2月29日,康斯坦丁舉行了第一場有關新冠疫情的新聞發布會,在會上,他主要讓Duchin博士和Riedo博士等專家向人們科普有關病毒的信息,明確強調勤洗手、少出門等預防措施。
3月4日,康思坦丁在新聞發布會上。
同時,康斯坦丁聯絡了微軟公司主席Brad Smith,希望微軟讓員工在家工作。微軟是華盛頓州最大僱主之一,它的一舉一動將成為表率,也讓人們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3月4日,微軟和西雅圖的另一家大公司亞馬遜都要求員工儘量在家工作。一下子,上下班的高峰路段不再擁堵,西雅圖人意識到,有大事正在發生。
3月11日,西雅圖宣布正式關閉學校。不過,因為之前的一系列舉動已經引起民眾重視,所以許多學校在這一天前,就主動不讓學生在教室聚集了。同樣的,當華盛頓州州長籤署正式在家工作令之前,西雅圖一半的上班族已經開始在家辦公;當3月15日酒吧和餐館關閉的命令下發前,這些地方早已冷冷清清了。
康斯坦丁帶頭在家上班。只要接受記者採訪,他一定會強調自己正待在臥室裡,順便告訴大家隔壁的噪音是他沒去學校的孩子搞出來的。
為了讓確診新冠的無家可歸人員有容身之處,國王郡買下一座汽車旅館安置他們。一天,一個無症狀的流浪漢離開旅館去街對面的便利店買了罐啤酒。康斯坦丁立刻去法院起訴這名流浪漢,這樣當他下次擅自出門的時候,警察就有權逮捕他。康斯坦丁說,雖然流浪漢只離開了旅館幾步,但他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讓所有人知道不能隨便出門。
反應迅速、尊重科學、信息傳播準確讓西雅圖有效控制疫情,而紐約發生的一切可以說恰好是它的反例。紐約有號稱全世界最好的公共衛生部門,卻行動滯後、政治優先、信息傳播模稜兩可。
紐約,曼哈頓。
三月初,當康斯坦丁正在請求微軟關閉辦公室,讓醫學專家召開新聞發布會的時候,紐約市長比爾·白思豪(Bill de Blasio)和紐約州長安德魯·庫默(Andrew Cuomo)卻告訴市民不用緊張。白思豪在一次新聞發布會上說,「如果你沒病,如果你不是最易感的人群,那就該幹什麼幹什麼。」庫默也對記者說:「我們應該放鬆。」
白思豪和庫默的應對方式有錯嗎?在平時,這種做法是政治家的本能:緩解民眾恐懼,維持經濟正常發展。但在特殊時期,是錯了。他們本應千方百計引起人們重視,因為等大家察覺到病毒在身邊,就已經太遲了。
很可惜,紐約行政長官考慮的更多是政治,而不是科學。當醫學專家建議市政府必須採取更主動的措施時,市長回應說,他們的建議太天真。在有關疫情的新聞發布會上,白思豪和庫默兩人爭先主導會場,甚至當著記者的面爭執起來。而醫學專家呢?只能默默坐在一邊。
3月3日,紐約市長白思豪和紐約州長庫默在新聞發布會上。
最後,三位紐約公共衛生部門的最高長官忍無可忍,向白思豪宣布最後通牒:如果他不再立刻下達要求人們保持社交距離、儘量待在家裡的命令,他們就辭職。
白思豪之所以遲遲不肯發布命令,是因為他一直以底層民眾代言人自居。無論關閉學校還是餐館,受到最大衝擊的就是生活在底層的窮人。但事態洶湧,白思豪最終同意了醫學專家的請求。3月16日,紐約正式宣布關閉學校,州長庫默也要求健身房等設施停業。
通常來說,白思豪和庫默的猶豫不無道理。世上沒有完美的政策,一個好的政治家必須衡量,究竟是窮孩子不能去學校的後果嚴重,還是傳染病可能擴散的後果嚴重。但面臨新冠這樣的黑天鵝事件,沒有機會從錯誤中學習,一刻猶豫就無法挽回。
今天,紐約和西雅圖一樣,都發布了嚴格的保持社交距離、儘量蹲在家裡、關閉大部分商業和公共設施的規定。但是,紐約的發布時間更晚,傳播信息更模糊,因此花了更長時間才讓市民的行為有所改變。
根據手機定位顯示,在3月6日之前,已經有四分之一的西雅圖市民待在家裡不去上班了,而紐約在一個星期以後才達到同樣的程度。今天(5月1日)我剛查到的數據,紐約州有18321人因病喪生。美國傳染病控制中心的前任主任Tom Frieden估計,如果紐約提早10天發布蹲家令,有可能讓死亡病例降低50%到80%。
蘇格蘭傳染病學家John Cowden在2010年曾寫道:「在大部分時間相對正確,遠遠比偶爾絕對正確來得好。」傳染病學是一門有關概率的科學,當還沒有明確證據說明事態會擴大的時候,就必須抓住時機,讓人們意識到嚴重性。
沒人想再體驗一次瘟疫爆發,但科學家們確信,下一次,下下一次,總有某種人類還不知道的病毒悄然來襲,像這一次一樣,猛地扭轉每個人的生活軌道。只能希望下一次的時候,我們還能記得紐約的教訓,學習西雅圖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