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劇《大明風華》中,明成祖朱棣死前眺望茫茫雪野,千言萬語卻只有一句話:「人生真短,如此江山,豈不令人留戀。」
為了這句臺詞,編劇兼導演張挺想了兩周時間。在他看來,此時的明成祖知道生命走向尾聲,所以應該感慨萬千,「他一生英雄,死於馬上,既有欣慰,也有傷感,而且要一句話直擊內心。」為了這一句話,張挺輾轉難眠,「我經常躺在床上閉目遐想,幻想自己便是人物,死亡就在眼前,胸中翻騰,滋味很難受,十日未得一句。後來有一天剛睡醒,開始認真思考,覺得胸口一疼,有一種巨大的悵然籠罩在心裡,幾乎透不過氣來,然後,那句臺詞脫口而出。」
死亡對於帝王和平民一樣的殘酷冰冷,讓一切有了幻滅之感。然而,張挺並不只是在帝王如烈日般的顯赫與墜落之間做文章,他更想著墨的是描畫人間。
在張挺看來,帝王之家同樣有著普通家庭的喜怒哀樂,朱家家族一代一代的自相殘殺,特別像《百年孤獨》裡的故事,所以「家長裡短」是《大明風華》的一個切入點,張挺想講述的是一個被詛咒的家庭故事,在這個家庭中,每個人都想抱團取暖,但是誰都做不到,因為他們都被權力徹底異化了。
歷史劇如何準確秉持「大事不虛、小事不拘」的創作原則,合理把握歷史邏輯與藝術邏輯,做到既「有意思」更「有意義」,是目前歷史劇創作中面臨的一個重要課題。張挺說:「我希望能夠把《大明風華》創作成一部沒有時代隔膜的大劇,這是我的初心。」
臺詞接地氣 破了做作的障
《大明風華》原名《大明皇妃 孫若微傳》,改編自蓮靜竹衣的小說《六朝紀事》,講述了明朝初年,國家開創盛世,孫若微歷經五帝六朝的故事。明永樂元年,御史大夫景清遭成祖朱棣滿門抄斬,長女蔓姝為孫忠所救,化名孫若微被收養家中。若干年後,隱秘勢力「清正教」暗中操弄孫若微,欲將其嫁給野心勃勃的漢王。然而,因緣際會中她卻嫁入東宮,成為與自己偶然相識的皇太孫朱瞻基的嬪妃。入宮後,身懷父仇家恨的孫若微歷民間蒼生之疾苦,睹宮廷險惡之爭鬥,她的心智逐漸成熟,情感也愈發傾向於心地善良的朱瞻基。最終,她決心放棄個人仇恨,輔佐登上皇位的丈夫為民眾和天下謀求最大的幸福和安寧。朱瞻基英年溘逝,孫若微又先後經歷了朱祁鎮、朱祁鈺兩帝執政的時代,她用自己的氣度和智慧數度救大明王朝於危難,並把自己一直秉持的仁德之心和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感傳遞到兒子朱祁鎮身上。歷經坎坷的孫若微終於可以「放下」命運所加與她的一切,坦然面對歷史的洪流與轍痕。 該劇由湯唯、朱亞文、王學圻、梁冠華、張藝興等主演,正在優酷和湖南衛視熱播,因為是湯唯首次主演的電視劇,故從開拍即引來極大關注。
張挺此次是「編而優則導」,此前他知名的編劇作品包括《警察李酒瓶》《看車人的七月》《射鵰英雄傳》《花木蘭》《道士下山》等,導演作品有《鬥愛》《海上孟府》。《大明風華》由其自編自導,在8個多月的拍攝中張挺一天都沒有休息。由於各種原因,開拍時尚有劇本未完成,張挺拍完戲後還要繼續創作劇本,幸好,張挺不是一個對寫作環境要求嚴苛的人:「我不需要安靜的地方,中午在食堂都可以寫。」
不過,這並不意味著對劇本降低要求,張挺形容說要把劇本寫好的壓力是「巨大無比」:「因為我們組裡沒有慫的演員,你劇本寫差了,他們會不演的,而且導演威信會出問題。我當時的標準就是寫出來的劇本要像大家追的網絡小說一樣,第一時間看完劇本,就會非常喜歡,有濃烈的熱情。《大明風華》是兩年前拍的戲,但是我們演員後來聚會的時候,他們不但清晰地記得自己的臺詞,其他人的臺詞也都記得。」
張挺表示《大明風華》於他,是一個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作品,「談不上積累夠了,我覺得是表達的觀念更成熟了。」
成熟,是張挺更相信自己的文學判斷和文學表達,所以,他的臺詞去掉了形容詞,語言簡潔乾淨有力,「破了做作的障」。
張挺說,《大明風華》從臺詞到故事,他沒有追求華美,努力做到的是直指人心,「不管別人覺得好壞,於我而言,滿口生香,可以反覆咀嚼其中的人生況味。」就像他揣摩多日的朱棣那句:「人生真短,如此江山,豈不令人留戀。」
還有寫宣德皇帝朱瞻基病逝前的一句臺詞。朱瞻基久病在床,晚上臥在大殿上處理公務,大臣很難過,勸他回寢宮休息,張挺說他想寫出一句臺詞,可以表達出這種久病無奈的心態,要把37歲早逝的帝王心有不甘的憤懣寫出來,他寫的是:「我終日昏昏沉沉,借著大殿上這涼氣,才能清醒一兩個時辰。上天先用病痛折磨人,再讓人不懼怕死亡,若能一睡不醒,是我的福分。」
扮演朱瞻基的朱亞文拿到這段臺詞,本能是拒絕,因為他念時覺得渾身疼痛,心情頹廢到極點。最後,朱亞文還是說了這句臺詞,張挺說:「非要說這一句,否則這種心境永遠不能調動全部的情感流淌出來。」
之所以說自己「破了做作的障」,就是選擇了這種簡潔而有力量的語言。張挺認為這種語言在表達上更加接近人,在他看來,語言不能成為戲劇障礙,只能成為戲劇的助力,「這個是前提,所有的努力,包括攝影、道具、服裝,一切都是為了表達人物服務的,這些東西都是道具,讓他不穿戲服演,沒有問題。因為戲劇的魅力不是在周邊,這些周邊東西是讓你進入幻覺,比如說,我穿上戲服,進入幻覺相信我是那個時代的人,但是最重要的是我,而不是這個戲服。你看京劇,不管演哪個時代都穿一樣的衣服,環境永遠是一個桌子兩把椅子,你不會看到布景,戲劇的本質就是這樣的,最重要的是描寫人物的內心活動,描寫人物的抉擇。」
最好的劇,永遠是觀眾有參與感的劇
在張挺看來,歷史劇最重要的是要與當代人對話,觀眾可以在劇中看到自己,彼此之間有溝通:「歷史劇特殊的意義是提供了人生樣本。比如說劇中胡善祥和孫若微姐妹倆,就是原生家庭的樣本,這兩個人出生在不同的原生家庭裡,她們一輩子到死都帶著原生家庭的氣息,她們的人生格局已經註定了,寫在基因裡去了。」
張挺出生於書法世家,自小被要求練習書法,還會被要求讀些史籍。張挺說史書讀得越多,就越會從那些技術性的細節裡跳出來,「技術性細節就是哪個人活著,哪個人死了,哪個人來了,哪個人走了,歷史上這些瑣碎的細節非常多。但是這些都不是真正的歷史,或者都不是真正的歷史精神。真正的歷史精神,我是從錢穆那兒學到的。錢穆、黃仁宇談中國歷史,他們都是從更大的角度去談。我是學戲劇的,當我在讀歷史的時候,我主觀上就帶著一種觀念,就是這些歷史人物曾經都是活生生的人,他們與我們並無大的差別,他們究竟是如何做出來的選擇,你在了解那段歷史之後會發現,他們本來就應該如此。我覺得孫若微也好,于謙也好,他們都是從我們中間走出來的普通人,他們本來也應該跟我們一樣平平安安地活到老,跟我們一樣做個普通人,但是歷史需要他們在那一刻挺身而出,歷史就選擇了他們。」
所以,在《大明風華》裡,張挺最終要表現的是人,「《大明風華》裡的人物有一種極為強烈的生命力,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都有這種光芒四射的生命力,絕對不萎靡不振,我這個戲裡沒有陰謀,全是陽謀。」
而為了達到「沒有時代隔膜」的目的,張挺說自己用了一種「現代化審視」,所以在描述了明朝的大事件之外,他還要講述「家長裡短」,講述朱家這個被詛咒的家庭故事。驕橫的漢王也有可愛的一面,強大的太子也會脆弱,皇帝也會為家事憂愁,最受寵的皇太孫卻極其缺乏安全感……張挺說:「朱棣跟幾個兒子鬥來鬥去,最後也是死在自己的問題上。說實話,被親情包裹的權鬥還是權鬥,不是親情,你拿這個方法去養孩子,就會出問題。這個視角是平視的,絕對不因為你是皇上,你就偉大,你就高尚,不是的。我們這個戲裡一點『強權即合理』的可能性也沒有,我覺得這是《大明風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大家看了覺得這個劇很家常,是因為把皇帝從高處給拽下來了。一旦進入現代化審視以後,皇帝的光環就消失了。我覺得很多古裝戲寫到今天,都是給皇帝找好多藉口,說他不是壞人,他是迫不得已,他是被架在這裡。」
張挺表示,創作中最難的部分是與當代人的對話,發生在600年前的人和故事怎麼能打動當代人?他認為,最好的劇,永遠是觀眾有參與感的劇。
雖然原著小說講述了孫若微歷經五帝六朝的故事,但張挺表示,《大明風華》並非一部「大女主」的劇,孫若微在劇中並未被「神化」:「作為母親,兒子被抓後,她作為太后領導抗戰,她穿上鎧甲,跟戰士說我不會投降的,我也不會自殺,你們戰死,我也戰死。這部劇沒有神化一個人,但是要把這個人物所展現出的巨大勇氣呈現出來。《大明風華》不是大女主劇,很多劇裡的大女主都是男人的寄生蟲,包括女人的意識裡也把自己變成一個依附之物,但是《大明風華》裡的女主人公沒有依附男性的,她們都有強烈的自主意識。」
思來想去,張挺說無法為《大明風華》找到準確的定位,因為它不是大男主戲,也不是大女主戲,又不是板著面孔說教的所謂傳統正劇,也不是《還珠格格》《戲說乾隆》式的喜劇。「有人說這部劇是『瑪麗蘇』,可『朱家五子』佔據了四分之三以上的舞臺。有人把它定性為偶像劇,可劇中慘烈的戰爭、鄭和歸來的輝煌、帝王心事的蒼涼,遠不是偶像劇的框架所能包容的。它就像一個溫泉,觀眾可以自如地浸泡在那個世界中。我所期望的,就是觀眾們可以充分享受這種新奇的另類的觀劇體驗。」
大量夢境是話劇玩法,自由自在得一塌糊塗
《大明風華》從開機到播出共730天,各工種參與人員有2310位,大場面戲自然少不了動輒上千人的調度。除了臺詞之外,作為導演,張挺比較有成就感的是,他在劇中嘗試了話劇風格,幾場戰爭戲頗有突破。
張挺小時候吹笛子,後來考了中央戲劇學院就開始接觸戲劇,「我考中央戲劇學院的時候,從拿準考證、拿到招生簡章到考上也就一個多月,當時對戲劇完全不熟悉,就覺得特別好玩。1994年進大學,對拍電影這件事情覺得很神秘,那時候看的電視劇也很有限。」就這樣對戲劇完全不了解的張挺誤打誤撞進了這個圈子,「我上大學的時候是編劇導演混合專業,我們當時兩個方向,一個是戲劇創作方向,一個是理論方向,我當時學的理論方向。」
大學時愛上話劇的張挺在《大明風華》中嘗試了一把話劇風格。他說:「這部劇最有意思的戲不是跑來跑去的戲,反倒是幾個人在那裡你說我說的,同一地點,同一人物裡面做的,就是這樣出來的,這裡面有大量的夢境都是話劇的玩法,自由自在得一塌糊塗。」
「朱棣去世」這段情節也受到了觀眾好評,這段顯然就有話劇品格。「朱棣死了以後,太子爺突然夢見朱棣來了,當時太子爺在北京鎮守,朱棣帶兵在蒙古,朱棣來幹什麼,跟他兒子和解,病重在床的太子朱高熾突然看見徵戰在外一年多的父親來到自己的床前,父親拿出一個青銅鳳鳥送給兒子,只因為朱棣曾說過『每一次從戰場上回來,都要給你帶禮物』,朱高熾病情好轉並動情地說,『只要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天底下就沒有什麼難事』。但最終原來是大夢一場,朱棣轉瞬消失,只留下一個青銅鳳鳥扣。」
張挺說拍戲時大家很感動,「我們現場用風扇、用光、用音效,大家玩得很開心。像又回到戲劇原始的形態,戲劇原始的形態就是過家家。」
張挺喜愛崑曲,眾多曲目中,最愛《單刀會》,絕對百聽不厭。於是,在《大明風華》中,第一集開篇便唱起了元曲《關大王單刀會》:「好一個年少的周郎何處也,到如今落了個灰飛煙滅。」
雖然一切終將灰飛煙滅,《大明風華》也會曲終人散,但是張挺仍充滿滿足和幸福感。因為拍攝《大明風華》於他而言,就像是完成了一個白日夢,看著這個夢想由一張白紙變為一部作品。他表示,由於自己的才力問題,《大明風華》肯定有很多瑕疵,但一切終將結束,而他,也會投入到下一個白日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