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勇的修為救了他自己,也挽救了差點被扭曲的世道人心。
文 | 黃祺
陶勇又出鏡了。這一次是在一檔視頻節目裡,陶勇對話鄧亞萍,上個月視頻播出時網上點擊高達74萬。
2020年10月,陶勇終於見到了自己的偶像鄧亞萍。
視頻來源於新京報
陶勇母親熱愛桌球而且打得很好,視鄧亞萍為偶像,陶勇深受影響也對鄧亞萍非常崇拜。因為陶勇「十分想見鄧亞萍」,媒體撮合了這次對談。
節目一開始是粉絲見偶像的氣場。在等待與鄧亞萍見面的一個小時裡,醫生陶勇坐立不安,他用醫學上的「失語症」來形容自己的感受。
但聊過半程觀眾會發現,奧運冠軍反而在氣場上「輸了」。
復出後的陶勇醫生紅了,而且他並不反感甚至歡迎成為「網紅」。從慘案發生至今近一年的時間,世界巨變,陶勇醫生也變了嗎?
陶勇的微笑是裝的嗎?
2020年1月20日之前,之於世界上絕大多數人而言陶勇是個陌生的名字。只是對於他的患者來說他是生命的希望;對於中國的眼科醫學來說,他是正在閃耀著光芒的當代良醫和學術之星。
1月20日的飛來橫禍,讓全中國人知道了這樣一名「獨特」的醫生。
感受到他的「獨特」是從3月他第一次自拍視頻向全國人民「報平安」開始的。
2020年3月,受傷後陶勇第一次通過網絡與大家見面
視頻中可以看到陶勇還穿著病號服,面色憔悴,但情緒卻極其穩定。憤怒、恐懼、迴避、怨恨……我們常人以為剛剛經歷生死劫難、無辜受傷的社會精英,多多少少會流露出的負面情緒,陶勇卻完全沒有,甚至會露出微笑。
陶勇的微笑是裝出來的嗎?這個疑問從今年3月開始停留在我的腦海中,直到看完今年10月出版的新書《目光》終於找到答案。這本自傳體的散文集中,陶勇介紹了他的成長經歷和他的世界觀。
一個人回應苦難的姿態,正是他所有經歷和思考的總合。他的微笑,是有來源的。
2020年4月陶勇接受媒體採訪畫面
治癒自己
陶勇的自我心理治療成果,讓很多人驚嘆。
陶勇在《目光》和媒體採訪中都曾提到一個故事。他傷後一位醫學同行去探望他,不承想這位醫生同道看到陶勇的樣子自己受不了,精神上受到劇烈的刺激,到了要服用藥物才能恢復的地步。
很多時候陶勇反過來要去安慰看望他的人,甚至在媒體採訪中,很多記者在看到陶勇如此冷靜描述自己被追砍的過程時,臉上都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這是個人嗎?還是修煉千年的神仙?
受傷後康復訓練
《目光》前幾篇陶勇就回顧了1月20日慘案的細節,他的描述仿佛一臺跟蹤拍攝的攝影機,用第三人的視角觀察著整件事。這種抽離的心態,也是陶勇治癒自己的良藥。
在ICU裡,陶勇忍受著痛苦,「理解了為什麼有些人寧願死也不願意痛」。但痛苦中他讓自己去看希望,他說常常想起他治療的那些眼病患者。很多患者就算經過漫長而痛苦的治療最終還是會失明,但就算背負著失明和貧困的重壓,他們還是積極而樂觀地活著。他說想到這些病人,他有了更多的勇氣去應付痛苦。
嚴重受傷的左手
陶勇的心理康復,可能最大的動力還是來自他把醫學作為信仰,以及對患者的責任感。他說他最艱難的時刻想的是自己還有目標,要做出原創性的醫學貢獻。
陶勇專攻葡萄膜炎,是一種好發於貧困人群中的致盲性眼病,全國專攻此病的醫生很少。如果陶勇不再帶領團隊繼續葡萄膜炎疾病的治療和研究,可能會有更多的患者求醫無門。當個人的痛苦被置於更多人的痛苦面前時,陶勇願意用自己的堅持來為更多人拾起希望。
同情別人的過程,自己的精神傷害也隨之癒合。
定期康復治療
關於是否恨兇手?陶勇明確地說他不會原諒,而且如果時間倒流,他會選擇不給這名患者治療。他的意思是,「惡」就是「惡」,沒有哪一種「惡」是值得寬恕的。
但他把「不原諒」和「怨恨」清楚地區別開來,他主動地不讓「怨恨」摧毀自己,而是把「怨恨」擺在面前,然後跨過它繼續前行。
書中有一篇寫道:李潤問我,如果幸福指數是一百分的話,你現在給自己的狀態打多少分?我說,九十八。他大驚,說怎麼會這麼高?我也有點詫異,怎麼,你不幸福嗎?……幸福的反義詞是什麼,是不幸嗎?我覺得是麻木。
看了這句話,我們更能知道陶勇為何還能微笑。命運的不公之下,他沒有迴避和逃離,而是選擇清醒面對,然後解脫自己。他看到更多不幸中的萬幸,看到的是因禍得來的福。
陶勇回到之前工作的門診室
2020年5月,重傷4個月後,陶勇回到原來的診室重新開診。媒體也曾問他,為什麼重新回到「案發現場」而不是換一個工作環境,他說這個熟悉的地方讓他安心。
陶勇還經常說到被砍傷時替他擋刀的同事、患者、快遞員,聽聞他受傷後願意捐出自己手的患者家屬……相信這些看似反常的想法,都是陶勇的精神良藥,讓他重新找回勇氣和醫者初心。
縣城少年
這些年流行一個詞——原生家庭,很多理論認為原生家庭決定了一個人的脾性和他的人生走向。《目光》中花了不少筆墨介紹陶勇的成長環境。
2020年10月出版的新書
陶勇1980年出生在江西省撫州市南城縣,這個至今只有30餘萬人口的小縣城,40年前是丘陵地帶一座封閉而寧靜的小鎮,江西人提到南城縣,會說「那地方比較窮」。
王安石、湯顯祖、曾鞏等都是撫州引以為傲的歷史名人,現今撫州也是高考狀元之鄉,當地孩子特別會讀書。這種「會讀書」的能力一半來自重視學業的傳統,一半來自依靠讀書改變命運的必然選擇。縣城少年陶勇就是那「會讀書」的孩子之一。
陶勇描述第一次到北京天安門的情形
陶勇出生在小縣城普通工薪家庭,但這個家庭也可以說不普通。
小家庭經濟上並不寬裕,吃穿都非常簡樸,但父母卻沒有給陶勇太多關於現實困境的信息,以至於他後來從同學作文裡看到農村孩子放學後需要幫助大人務農一起湊學費時,他才知道人間還有疾苦這回事。他形容自己的少不知事與「何不食肉糜」差不太多。
這種單純的環境很難說是好是壞。對於後來一路學霸成為名醫的陶勇來說,心中只有理想沒有世俗的狀態,讓他可以潛心於學習和研究。但人生難測,假如命運沒有安排前半生的順遂,那麼他的天真也可能給他的生存帶來障礙。
家庭的「不普通」還在於父親經常出差,給陶勇帶回一些外面世界的信息,而母親在新華書店上班,則給他博覽群書的機會。這樣的家庭環境,讓陶勇比其他的縣城孩子有了更開闊的視野,也得到了更早思考的機會。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北京王府井新華書店(圖片來源於網絡),小縣城新華書店遠沒有這麼「豪華」
新華書店裡亂讀書,給陶勇的影響非常大。他說,每個人的成長都是孤獨的,人生雖然有家人朋友,但重要的關口每個人都還是靠自己孤獨前行。少年尤其容易孤獨,而那些大把的孤獨時間,陶勇有幸遇到了書籍中的大師,智者的思想如明燈,照亮一個孤獨的縣城少年的心靈世界。
陶勇說成長中的孩子如果缺什麼,長大了容易執念於什麼。他在一個情感上富足的家庭中長大,因此養成了對世界的接納。
陶勇還在採訪和書中都提到過小時候看了金庸小說後在家練「仙丹」的故事,這種「科學家小時候」的故事我倒並不覺得可以說明什麼。我和陶勇一樣在小縣城長大,與他同齡,那時候小縣城孩子們的各種出格活動,主要沒有什麼玩具可玩、家長上班無暇照看的結果,不能說明誰天資聰穎。練「仙丹」的孩子不少,庸庸一生的人居多。
小城少年有一些共同的特質,他們沒有受過太多物質上的困苦,生活環境的簡單封閉讓他們長成一塊潔白而多孔的海綿,只需命運之手將他們託進浩瀚大海,開始自己的徵程。
2000年國慶節攝於天安門廣場
從縣城少年到作為優秀畢業生代表站上北京大學畢業典禮的講臺發言,陶勇的成長經歷也許值得困頓於教育方法的家長們借鑑。
少年氣
陶勇受傷後接受的第一個長訪談,應該是《魯豫有約》,從那以後,陶勇就被評價為40歲仍帶著「少年氣」。
受傷前的陶勇
40歲,多少中年已經油膩,但陶勇卻目光清澈,笑容平靜。所謂相由心生,除非是專業演員,人的神態和氣質,蠻難作假的。
「少年氣」是怎麼來的?我們可以回頭想想自己少年時是什麼樣,是不是總覺得世界特別美好值得期待?
2008年陶勇攝於德國曼海姆的噴泉廣場
陶勇自己解釋說,「少年氣」可能來自他的一顆童心:
童心是什麼?像孩子一樣天真?面對傷痛,哭過就忘記了?我想並不是,很多人一生都難以走出童年留下的陰影。像孩子一樣善良?然而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本身是一個難解的悖論。一個不受人任何教育和約束的孩子,他能否真的保持善良,像其他孩子一樣樂觀?也不一定,很多孩子天性就比較內向膽小。
於我而言,童心大概就是對世界萬物充滿好奇,遵循自己的內心去做事,容易在一些小事上找到快樂,不會長時間陷入一種憂鬱的情緒中。
陶勇受傷前為患者做手術
我的理解,陶勇因為性格和事業的原因,生活瑣事的煩惱較少;同時因為較早閱讀了大量哲學類、人文類的書籍,對人生和世界有比較通透的理解。這兩者讓他的內心簡單明亮,這種明亮照在臉上,就是「少年氣」。
比如對於金錢,陶勇似乎就不太為之傷神,這並不是因為財務自由,換句話說,所謂的財務自由並不一定是指擁有很多很多錢。
他說受傷後媒體報導他多年前捐了2萬元給一個貧困的患者,要不是看到報導,他自己並不記得這件事。但他的文章裡又提到另一次捐款,是一名富豪患者捐錢給同病房貧困的病友。這事兒他倒記得清清楚楚,正是因為看過太多病痛帶來的人生轉折,所以他更容易明白財富在健康面前的卑微。
每個人都掌握了選擇性記憶這個絕技,我們選擇記住那些自己認為重要的事。
得知陶勇受傷後,自身貧困的患者要捐款給陶勇。對於患者來說,陶勇就是他們的希望
所以陶勇的「少年氣」不是知道太少,而是想得通透,因為通透,所以又回到了簡單。
「野心」
傷後,陶勇「紅了」,他接受了幾檔大牌節目的採訪,與新聞主播連線秀詩,參與網絡對談節目過了記者癮,還在B站上開了自己的帳號。他一點也不拒絕「走紅」,新華社的一檔節目裡他說自己愁的是怎麼才能更紅。
他要紅,是想在醫學上做更多的事,而不是作為受害人的角色消失在自己的事業舞臺上。他說左手嚴重受傷讓他也許再也無法親自做手術,但他依然可以在醫學研究上、公益事業上為「天下無盲」的目標做更多事。
陶勇多年來經常參加公益活動
陶勇為北京地下通道的流浪漢準備被子
陶勇的「野心」顯而易見,這風格與中國傳統的知識分子形象相悖。
《北京日報》報導中的陶勇照片
今年9月媒體上曬出的陶勇照片,陶醫生已經瘦了身、燙了頭,神採奕奕。40歲、左手留下永久傷痕的陶勇醫生,如今選擇重新出發,繼續朝著他「天下無盲」的目標。
陶勇的修為不僅僅讓他站上了醫療技術和醫學研究的高地,也讓他登上了精神境界的高山,這些積累救了他自己,也挽救了差點被扭曲的世道人心。
但施暴於陶勇的患者——患有無法治癒眼疾的、貧困的、孤立在家庭之外的、也許性格存在缺陷的患者,在苦難面前縱容自己滑向深淵,他選擇的是毀滅——毀滅自己也毀滅別人。
陶勇事件留給我們的不僅是關於醫患關係、醫療秩序的思考題,更是一道如何看待人生的哲學題。
陶勇受傷事件回放
2020年1月20日下午1時55分左右,朝陽醫院眼科發生暴力傷醫事件,共有三名醫護人員被砍傷,另有一位患者受傷,其中陶勇醫生受傷最為嚴重,其左手骨折、神經肌肉血管斷裂、顱腦外傷、枕骨骨折,失血1500ml,兩周後才得以脫離生命危險。
砍傷陶勇的兇手是陶勇曾經治療過的一名患者。當時他在有腰傷的情況下連坐兩小時為他進行手術,替他保住了眼睛,也保存了一定的視力。
今年4月一次接受採訪中陶勇回憶:
他比較內向,不怎麼愛說話。就是你和他說手術成功了,他也很漠然,沒有任何話,沒有表情,也沒有什麼回應。
我記得,手術之後,第二天複查完,他問:「能完全恢復正常嗎?」
我說情況這麼嚴重,完全恢復正常是不可能的,但是能保住眼睛,也能保住一定的視力。
當時他已經在我們科別的大夫那邊,治療了一年,做過兩三次手術了。我們當時知道他是懷柔的農民,考慮到這個情況,別的大夫帶他過來找我複查的時候,也沒讓他掛號,也沒收費,然後打雷射也沒收錢。
本案尚未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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