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石、沙礫和天空模糊成一團,從我身邊飛速流走。世界在我的馬兒腳下鋪開,鋪得又平又遠,鋪向包圍我倆的空曠草原。
風野蠻地掠過卡夫卡的鬃毛,穿過我因凜冽的蒙古空氣而凍僵的雙手之間。我努力控制這疾速奔跑的動物,它因要回到宿營地而無端興奮起來。忽然間,一股深深的恐懼感襲來,我眼睜睜地看著馬兒在石頭上絆了一下。我被甩得前俯後仰,而馬兒後腿直立,仿佛要彌補自己的失誤。一眨眼,我的腳就脫離了馬鐙,朝光禿禿的地面上栽去,然後在厚厚的沙土中翻滾到眩暈。好在墮馬的角度救了我,我還能站起身來,來得及目睹馬兒奔向遠方。它成了一個孤獨移動的斑點,奔向平靜而空曠的土地。
「這匹馬歸你了,傑米,」阿帕梅斯對我說。一條被陽光曬得褪色的、扭成麻花的馬韁繩塞到我渴望的雙手中,「這匹歸你,馬特……它們沒有名字。」
在暴烈的蒙古陽光下,我欣賞著這些美麗的動物:心血來潮間,我決定給我的馬兒起名叫做卡夫卡,而我的夥伴馬特(馬修·特拉弗)則給他的馬取名拉裡。於是阿帕梅斯——他是我一位熟人的哈薩克族朋友,也算是我們這次旅程的嚮導,他開始在辛勞的馱畜身上載滿補給,這些儲備將支撐我們走過前方的200英裡旅途,穿過蒙古國最西端的巴彥烏列蓋省。
草原裡的蒙古包馬特和我來到這裡,當面見到了阿帕梅斯,想要跟他一同騎馬,希望向他學習在草原上照料馬匹的技巧。明年,我們三人將一同騎行1700公裡,一切都是為了這次冒險做準備。此外,我們還來尋找巴彥烏列蓋省傳奇的鷹獵者,給他們拍照、與他們共騎。
鷹獵已有千年傳統,鷹獵者們依靠自己親手餵養大的巨型「金鷹」捕獵為生。抵達邊陲小鎮烏列蓋絕非易事。短短三天中,車胎扎破了三次,還有一次幾近災難:一輛汽車從小山丘上飛速衝下來。相比之下,騎馬顯得溫和多了。
「好啦,好啦!出發吧!」阿帕梅斯吼道,他那蒙古人的身影緊緊包裹在帽子、圍巾和風衣裡,保護他不被中亞即將到來的寒冬凍傷。薄霧蒙蒙,天空湛藍,景色向我們四面八方鋪展開來。我多年沒有騎過馬了。馬特則從沒在馬背上呆過,——也可能很久之前,他還年輕的時候曾經在海邊遛過小馬吧。然而,我們倒還知道要買些合適的騎馬裝備:馬褲、蒙古馬靴,最奇怪的要數一袋蘋果味的馬零食。
幸運的是,蒙古馬不僅吃苦耐勞,而且體型較小、性情非常溫和,很少受驚。地面上覆滿了動物發白的屍骨。在這種荒無人煙的地方,哪怕受點小傷,後果也可能非常嚴重。「只要不從馬背上掉下去,那就沒事,」我天真地推斷道。
馬背上馱著支撐我們走完200英裡旅程的補給。我們騎馬穿過草原。透過墨鏡看出去,無雲的天空是紫色的。馬特用他的小型廣角運動攝像機錄下了許多場景,這個攝像機就一直架在他的手杖上,勉強算個三腳架吧。當天晚上,我們住在一頂溫暖的遊牧帳篷裡,牧民倒了一杯又一杯鹽分極重的茶。等我們覺得自己都要把死海喝乾了,一個三十出頭、始終微笑著的哈薩克人開始磨他的鈍刀。
我正猜測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這時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牽了一頭咩咩叫的綿羊來到前門,供我等品鑑。我們把鋒利的瑞士叢林軍刀借給了哈薩克人。靠著多年經驗凝成的技巧,他用刀迅速挑開它的喉嚨,剝皮,不過一小時,就把綿羊料理乾淨。那天晚上,我們擄起袖子,共同享用了這一堆羊肉和內臟。隨後,馬特聽著阿帕梅斯即興彈起了兩根弦的冬不拉。我透過帳篷唯一的天窗向外望去:黑夜漸漸襲來,世界陷入黑暗。
凜冽的風擠過山口飛馳而來,打在我們臉上。我弓身坐著,躲在新買的始祖鳥牌防風衣下面。這件夾克的面罩和風帽替我擋開了嚴寒,卻也讓我遠離了外部世界。隨著有節奏的馬步,我在馬背上前後搖晃,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卡夫卡倒是因陡峭的爬坡,渾身汗水閃亮。汗水匯成小溪,從它兩脅處流下,混雜著塵土、在毛髮的末端結成灰色的箭頭。
與鷹獵者們相遇隨著海拔上升,附近的河流結冰了。白色的水道蜿蜒而下,朝阿爾泰山脈方向而去。到小鎮還須騎行一天。好在我們的帳篷只要幾分鐘就搭了起來,內裡空間寬敞,足夠我們把所有行李收進來,以免被夜晚的低溫凍壞。不過,等我第二天早上醒來,睡袋上還是因自己呼出結滿了厚厚一層冰。下午時分,終於抵達小鎮,我和馬特都很高興,而我想到終於要見到鷹獵者並與之共騎——在出發前的許多個月中,我讀過多少關於他們的故事呀!
金鷹衝向天際,拋下它的主人和我。兩人伶仃地站在冷而荒蕪的山巔,空曠的草原從我們腳下朝四面八方延伸而去,直到遇見一片弧線平緩的雪山,阻擋了視線。我用我的高性能望遠鏡觀察著鷹的飛行,它的雙翼在白色的天穹上伸展。忽然,阿帕梅斯在山下吼了一聲,山谷間回音震響:一隻兔子正跑過碎石坡,而金鷹已然逼近,它無情地撲向自己的獵物,它的暗影在地面上浮動……我們每個人都透過望遠鏡緊張地注視著戰況。正當鷹爪將要握緊時,那隻勇敢的小兔子猛地衝向一邊,閃電般鑽進了兔子窩,永遠地擺脫了那位沮喪不已的捕獵者。
鷹獵者們有些失望。山巔處,他們在馬背上挺直身子,身穿華麗的傳統服飾,頭上戴著紅狐皮帽子。他們像模特一般擺著姿勢,各自在不同的山頭,成為天際的風景。阿帕梅斯的父親達萊可汗在三個人當中站得最高,他如王者般安靜地看著兒子努力讓他的獵鷹站在自己光溜溜的手臂上。顯然,這鳥兒的爪子把我們的朋友抓得很痛,即使這麼遠我也能看出他扭曲的表情。
阿帕梅斯的父親達萊可汗,與他心愛的獵鷹我們再也沒看見任何獵物的蹤跡,鷹獵者們顯然很失望,但我卻很開心。那些有翼死神從高空俯衝下來時攜帶的無情和恐懼,這裡的動物們算是暫時倖免於難了。
馬兒休息好了,活蹦亂跳,與鷹獵者的會面對我而言實在太過短暫,但我們必須回到草原上,繼續騎行。我們三人已經在馬背上度過了漫長的三天,但卡夫卡顯然毫不介意。
「我大概不應該激發它這麼充沛的精力,」我琢磨道,膽戰心驚地碰碰我那早已腫起來的腳踝。而我的馬兒,它剛剛把我不留情面地撂在地上,自己小步跑開了。
「你還好嗎?」我聽見馬特在我身後說,他正騎著拉裡。我還沒能擠出一句應答,他就開心地問道:「攝像機在哪兒?它沒事兒吧?」我把運動攝像機遞給他,感覺自己蠢透了:機器的顯示屏都花了,外殼也成了碎片。
「哦,真棒,攝像機沒法倒帶了,摔壞了,」他暴躁地嘟囔著,「等等……沒準還沒壞,老天,你就不能把它好好拴在自己身上嗎?」
「你能不能先關心我一下?」我生氣地反駁道。但阿帕梅斯遙遠的身影吸引了我們,從而避免了一場爭吵。他跳到沒有馬鞍的馬背上,然後輕鬆地騎過我那段跌跌撞撞的路程,繼續隨意地在平原上奔跑著。
牧民家的小孩笑靨如花天氣變臉太勤快,越來越糟。整整兩天都寒冷刺骨,即使我裹著Brynje牌的基礎層、細絨衛衣、AlpKit牌厚馬甲、貝豪斯牌羽絨夾克,再加上始祖鳥防風衣……氣溫已低於零下12度,我坐在馬背上無法活動,感覺自己像是在嚴冬季節裡去斯科費爾峰頂度周末,一絲不掛地享受日光浴。接下來開始發燒。我們催著馬兒穿過幾條浮冰碰撞的深河,身體無比虛弱,恨不得從鞍子上滑下來——只要能讓我好好休息一下。我叫馬特把我綁在鞍橋上——我是認真的。
那天晚上,我們不得不在一間擠滿人的帳篷裡過夜。我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跌跌撞撞地擠出了帳篷,大口大口吞下午夜的凜冽空氣。雪下得很大,但一絲風也沒有。雪花溫柔地落在我燒紅的臉上,讓我仿佛變成了古老的黑白聖誕電影中的人物。我聽見我們的馬在不遠處發出窸窣聲,馬蹄把鬆軟的白色雪地踩得咯吱作響,而此時一輪皓月忽然撥開雲層,照亮我周身壯麗的風景,讓我得以目睹奇境。
我如饑似渴,飲下美景如醇酒——這時我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本次旅程所剩時日無幾,於是我又一次明白我們是多麼幸運,能夠來到這片邊陲之地。從我踉蹌的腳步之下,草原鋪開,無邊無際。在我因發燒而興奮的腦海中,這片草原似乎會無限延伸下去,到世界的盡頭再迴轉。它容納了我們經過的所有奇遇,卻還藏著更多尚未經歷的可能。在這裡我們學到了許多草原騎馬的技巧,而真正的考驗幾個月後才會到來,那時我們將踏上真正的騎行之旅。
腳下無邊無際的草原關於作者:傑米·麥迪遜是一位作家、攝影師,也是四處週遊、雄心勃勃的冒險家。起先,他為英國攀巖雜誌《攀巖者》工作,在新聞業的廣闊天地中初試啼聲。自此之後,冒險生活的誘惑就攫取了他。他多半時間都在籌劃旅行,用文字和影像描寫旅行中的方方面面。他曾為《國家地理雜誌》和《不為人知的歐洲》等雜誌撰稿,曾獲《國家地理雜誌》年度旅行攝影師獎提名獎。過去兩年間,傑米一直在籌劃一次跨越歐亞大草原的探險之旅,他的目標行程直指3萬公裡,其中有2千公裡要獨自在馬背上度過。
個人網站:www.jamiemaddiso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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