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片戰爭後1843年上海被開闢為商埠,1845年先後設立英、美、法租界,殖民者在上海引入了許多與西方接軌的文明設施。於是,既在喪權辱國的陰影籠罩下,又獲得得天獨厚的歷史機緣,上海從一個位於長江口毫不起眼的小縣城,一躍而起成為遠東第一大都市。這裡既有歐風美雨浸淫下的現代西方文明,又有老中國積澱而來的傳統文化,交融碰撞,互相滲透。由於特殊的歷史機緣和地理位置,容納、試驗各種思潮和文化觀念,上海發展出了多元的文學傳統,並奠定其在文學史上的重鎮地位。
1933年,海派文學的代表人物、小說家、編輯家施蟄存在一篇文章中說:
所謂現代生活,這裡面包括著各式各樣的獨特的形態:匯集著大船舶的港灣,轟響著噪音的工場,深入地下的礦坑,奏著Jazz樂的舞場,摩天樓的百貨店,飛機的空中戰,廣大的競馬場……甚至連自然景物也和前代的不同了。這種生活所給予我們的詩人的感情,難道會與上代詩人從他們的生活中所得到的感情相同的嗎?(施蟄存:《又關於本刊的詩》,《現代》第4卷第1期)這段表述意味著,現代生活與過去生活發生了斷裂,由經濟和社會的變革所帶來的都市現代風景,以及一種由資本主義所構築的現代生活方式終於浮現。這樣一種物質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嬗變給文學帶來了新變,於是現代文學與古典文學也發生了斷裂。但我們必須意識到,在經濟高速發展的同時,也有物慾橫流、道德滑坡的現象。由此形成了上海文學繁華與糜爛同體的現代性傳統,該同體而矛盾的特徵,形象地顯示在穆時英小說《上海的狐步舞》中頭一句話:「上海,造在地獄上的天堂。」這一傳統早期的代表性作品可以追溯到19世紀末期的小說《海上花列傳》(韓邦慶著)。而從鬱達夫到丁玲、蔣光慈、巴金等,他們的創作則在另一派脈絡中,其筆下的男女主人公既是現代物質生活的享受者與消費者,又是這種現代性的反抗者與審判者,希望儘可能地根除上海文化中糜爛與罪惡的因素。由此構成了海派文學的第二個傳統,姑且稱其為批判性的傳統,突出左翼文化立場和人道主義情懷(參見陳思和:《海派文學的兩個傳統》)。這一傳統中的代表性作品是《子夜》(茅盾著)。
1949年上海解放,揭開了新的歷史篇章;特別是1978年以來,上海不斷擴大開放,深化改革,成為中國最大的經濟中心,也是國際經濟、金融、貿易和航運中心。上海的文學創作,在呼應時代發展、與時俱進的變革中,也承襲著上述文學傳統。比如,入選本書的作家王安憶,素來堅持批判立場和人道主義。而陳丹燕則以描繪舊上海的「風花雪月」見長,基本可以納入海派文學的現代性傳統。這一傳統中有一支脈,表現身陷急速變動的生活而出現身份認同的危機,這是1930年代海派文學的重要主題(穆時英、劉吶鷗為代表的「新感覺派」),本書中小白《透明》、蔡駿《蘇州河》延續了這方面的主題表現。
上海是一座典型的移民城市,早期的移民大多來自浙江和江蘇。開埠之後一度被稱為「冒險家的樂園」。據2018年統計,全市常住人口總數為2418.33萬人,其中外來常住人口佔比為40%。甫躍輝《丟失者》中的主人公顧零洲就是一位「滬漂」(由外地漂泊到「滬」——上海簡稱——打拼的新移民)青年。身份認同往往與人類經驗的延續性有密切關係,容不得劇烈而頻繁的隔斷、推倒重來,然而在城市化、工業化及人類生活方式移動性加速的情況下,身份的構成恰恰由本質、穩固轉變為選擇、流動。圍繞著高科技產品手機丟失這一情節,甫躍輝展開對城市人新境遇的思索。
上海這座城市的開放和包容,使其往往成為文學探索的策源地。從1930年代以小說家施蟄存與詩人戴望舒等為代表的現代主義,到1980年代以小說家孫甘露與評論家吳亮等為代表的先鋒文學,都汲汲於文學形式的創新。當然,形式創新也意味著叩訪生存狀態的多種可能性。陳楸帆與沈大成通過科幻與懸疑這兩個文類,延續了上述文學傳統。
來上海的外地遊客,往往首先選擇的觀光地點是黃浦江兩岸的「萬國建築博覽會」(外灘)和摩天高樓群(陸家嘴金融區)——這也是好萊塢大片(《變形金剛2》《碟中諜3》《007:大破天幕殺機》等)經常選擇的取景地。然而,單一的取景視角恰恰反證了全球化帶來的同質化,全世界各大都市的機場、星級賓館、大型商廈、金融中心等現代設施可能是相同的,但是每個都市中居民的生活形態及其所呈現的精神面貌卻豐富而獨特,且各有歷史淵源。即便在同一城市,不同居民群體的經濟能力與生活習慣也有多元選擇。在1940年代,張愛玲的小說曾繞開歐化與精英,成功開掘出普通市民的民間生活。本書入選的作家滕肖瀾、夏商與王佔黑,也著力將城市生活的參差形態和不同個體的精神特徵細膩地表達出來。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王佔黑是入選本書最年輕的作家(生於1991年),但她拒絕將前衛消費樣式或者城市新貴的優雅生活認定為唯一的都市標誌,反而聚焦於退休的工人、破敗的街道、面臨拆遷的小區、弄堂口即將被清理掉的早點鋪——王佔黑寫出了這些被忽視的地區及人群其內在的活力與豐富性。
所以,如果將本書比作一張城市文學地圖的話,我們希望這張地圖是完整的,既指示眾所周知的城市地標,也引領你深入城市隱秘的腹腔內部和邊邊角角,展示上海人潛藏在日常生活罅隙裡的喜怒哀樂。
2020-01-08
[附] 金理與翻譯家Nicky Harman關於《上海故事》編選的通信《上海故事》的出版方在提出邀請時,也給出了要求,每篇小說的篇幅最好在8000字,我可能為極個別小說爭取到了10000字,但這個字數的要求確實限制很大。我最初給出了15篇初選篇目,在和出版方商議後,篩選出最終的10篇。
我最初的設想,除了內容上是以上海為故事舞臺之外,兼顧入選作家的代表性和作品的代表性,但是我不會考慮這本書的讀者(不是我不願意,而是我確實不了解他們的口味)——而這一層恰恰是出版方非常注重的。
在我心目當中,與王安憶這樣作為上海城市標籤性質的作家地位相同,另外應該還有一到兩位作家(抱歉我就不說具體名字了)。但是這些作家可能以長篇見長,或者他們在8000字的範圍內的作品不是他們最好的作品,所以儘管我選了他們的作品——出於我上面提到的作家的代表性,在我心目中他們代表著文學上海,可是在和出版方商議的過程中,還是被篩選掉了。其中有一位作家在我心目中有崇高的地位,但是八千字的限制選擇出來的肯定不是其最好的作品,我初選了一篇他的小說,內容關於一位上海小資女孩對於西方的幻想與夢魘,但是出版方可能會覺得這個故事對於該書的目標讀者而言沒太大吸引力,所以最終這個小說沒有保留。
讓我覺得最可惜的是,陳村先生的《死》沒能入選,這篇是我力推的,出版方也同意,可是版權方面有些問題無法解決。這篇作品是寫「我」尋訪翻譯家傅雷的故居,通過「我」與亡靈的對話,來尋訪生命的意義。上海這座城市總被理解為環繞著小資氣息、物質浮華的氣息,在這種情況下《死》帶來另一種理解,這篇小說是如此「沉重」,也涉及了知識分子人文精神傳統的傳承(我們不能忘了這座城市中有魯迅、巴金等人的奮鬥足跡)。本來有了這篇小說,完全可以為該書增添不一樣的色彩,真是非常可惜。
最終入選的作家中,年輕作家(70後、80後、90後)佔了一半以上,這很吻合我的預期(近些年我在文學批評的領域,著力追蹤的也是中國大陸當下的青年作家),因為上海是一座朝向未來的、有活力的城市。而且年輕人的創作也比較多樣,小白一直在文本形式上有所探索,沈大成和蔡駿偏懸疑,陳楸帆是科幻,甫躍輝是傳統的寫實。上海的活力也來自於其包容性與多元性,像陳楸帆和甫躍輝都是「新上海人」(出生地並非上海而目前定居上海)。這種多元也體現在小說內容上,我在序言最後有這樣一段話——
來上海的外地遊客,往往首先選擇的觀光地點是黃浦江兩岸的「萬國建築博覽會」(外灘)和摩天高樓群(陸家嘴金融區)——這也是好萊塢大片(《變形金剛2》《碟中諜3》《007:大破天幕殺機》等)經常選擇的取景地。然而,單一的取景視角恰恰反證了全球化帶來的同質化,全世界各大都市的機場、星級賓館、大型商廈、金融中心等現代設施可能是相同的,但是每個都市中居民的生活形態及其所呈現的精神面貌卻豐富而獨特,且各有歷史淵源。即便在同一城市,不同居民群體的經濟能力與生活習慣也有多元選擇。在這樣的意義上,我最想推薦的是本書入選作者中最年輕的一位——王佔黑。我想和您分享一段我的成長經歷,由此可能您會理解,為什麼我會非常推崇王佔黑的小說。
我是知青子女,父母都是地道上海人,「文革」期間他們先是去江西插隊,然後千辛萬苦調職到江蘇無錫(因為從當時的地圖上看到,那裡有距離上海最近的火車站)。我出生在上海,但自小被父母帶在身邊,他們一遍遍地向我講述:外灘的鐘聲和「世界建築博覽會」、豫園的九曲橋、鳳凰牌自行車、王家沙的精美糕點……我是通過高考考回上海的,在實際回到上海之前,我生活在對上海無盡的想像中。坦率地說,學習的最大動力就是「我要回上海,回到那座城市!」後來如願去復旦大學讀書,有天在寢室裡和親戚通電話,旁邊兩位「上海土著」同學竊竊私語:「你聽,他說上海話時有幾個詞咬不準音。」如同創傷經驗,這件事讓我痛苦糾結了半天。後來讀到陳丹燕小說《慢船去中國》中有相似細節:主人公範妮的父母作為知青,二十歲到新疆,生活了大半輩子,妹妹簡妮在新疆讀完高中考回上海。長期遠離上海的生活經歷讓範妮對父母和妹妹非常反感,「她忍不住為已經能看出來不是上海人了的父母和妹妹而感到恥辱,就像為自己家的敗落感到恥辱一樣。她恨他們到底不像上海人,不像是這個家走出來的人」,雖然範妮的英文遠不及妹妹簡妮流利,但範妮「捉得出她的英文裡有不是上海人發音的微小區別」,並為此沾沾自喜。以上生活中與文學中的例子,都關乎圍繞著城市而展開的身份認同。可想而知,我和城市的關係一度是多麼緊張和焦慮(生怕被周圍人辨識出「不是上海人」)。而前些年,不少青年作家的創作也完全圍繞個人與城市之間的緊張關係展開。那完全是司湯達、巴爾扎克式的寫作:當龐大的都市在面前展開時,外省青年內心充滿野心與狂想,既要拼命融入,又總是感覺到處處排擠和累累傷痕。
近些年來情況似乎有所變化,更年輕的一代寫作者,能夠以較為平情、冷靜的態度去把握個人和城市的關係,緊張和焦慮已經得到了緩和。比如王佔黑,借用她作品中的一句話來表達——小花旦給了「我」什麼,給了「我」一雙眼睛去看上海(《小花旦的故事》,我以為這是迄今王佔黑最優秀的小說,可惜因為篇幅太長,無法選入《上海故事》)。而王佔黑透過這雙眼睛所看到的上海,是我看不到的;準確地說,是我一度不想去看的,而從心理慣習而言,我們往往只會選擇去看那些我們願意看到的。請容許我再插入個人經歷:當我回到上海讀大學之後,每星期都會去奶奶家度周末,但其實我很排斥這件事。奶奶家位於老式的工人小區,我總是在下午或黃昏的時候抵達,當雙腳剛剛踏進那個小區,耳邊聽到的是搓麻將的聲音,鼻子聞到的是煎鹹帶魚(上海普通市民日常的「下飯菜」)的味道,眼睛看到的是樹蔭下老頭老太在聊天……這一切都讓我感覺到時間停滯了,衰敗而缺乏活力,於是設想各種各樣的理由不去奶奶家裡。但是現在想來,其實這樣的空間就是王佔黑著力表現的中心,她寫出了像我這樣的讀者原本不願意去關注的人和地區其內在的尊嚴、活力與豐富。
出版目錄陳丹燕《雪》
Chen Danyan 「Snow」
王安憶《阿芳的燈》
Wang Anyi, 「A Fang`s light」
滕肖瀾《星空下跳舞的女人》
Teng Xiaolan 「Woman Dancing under the Stars 」
夏商《孟加拉虎》
小白《透明》
Xiaobai 「Transparency」
甫躍輝《丟失者》
Fu Yaohui 「Lost People」
陳楸帆《出神狀態》
Chen Qiufan 「In the Ecstatic Mood」
沈大成《閣樓小說家》
Shen Dacheng, 「A Novelist in the Loft」
蔡駿《蘇州河》
Cai Jun, 「Suzhou River」 (Thriller)
《阿明的故事》王佔黑
Wang Zhanhei, 「The Story of A』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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