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飆、陳楸帆在數字未來大會上談技術與人文 |《花城》首期譯介諾獎詩人露易絲·格呂克散文《對幸福的恐懼》| ......
重回73部文學經典誕生之地
巴爾扎克的巴黎、菲茨傑拉德的紐約、伍爾夫的倫敦、海明威的西班牙,帕慕克的土耳其……當我們從地域的角度重新解讀經典文本時,會發現這些文學作品各自擁有獨一無二的「風景」。地域不僅僅是「故事背景」,某種意義上說,大部分作品都是在各自地域特點基礎上產生的,這裡擁有作家生活的印痕,也有經典誕生的秘密。
在第一部《偉大的虛構》中,我們和96部幻想文學經典相遇。而在《偉大的虛構II》,曾是布克獎評審的作者,分享了自己的閱讀書單,猶如開啟了進入文學經典地圖的一次驚喜探索,因為這裡除了《悲慘世界》《尤利西斯》等大眾熟知的經典,作者還發掘了一系列在此之前不為我們所熟知的經典。經典與城市之間形成了哪些密不可分的關聯?一部文學作品能夠重塑一座城市的全球形象嗎?以下兩個經典故事或許給出了部分答案。
詹姆斯·喬伊斯《尤利西斯》 / 愛爾蘭都柏林
《尤利西斯》以荷馬史詩式的結構跟隨利奧波德·布魯姆在一天內穿過了都柏林街道。喬伊斯創作的這部野心勃勃的小說已經成了現代主義文學的典範之作。
喬伊斯將都柏林形容為「最後幾座溫馨而私密的城市之一」。經奧斯曼統一改造過的巴黎擁有人類非凡智慧的印記,而都柏林卻只是由幾個村莊不知怎麼東拼西湊在一起形成的。《尤利西斯》的故事也是這樣的結構,一堆小故事和奇聞逸事組成了一部冗長又無聊的實驗性小說。故事設定在1904年,那時,都柏林城中的每個微型村莊都還留著農村的印記,牛群走在街道上被人趕往城裡的碼頭區準備出口。
都柏林的喬伊斯(中)、1922年首版封面
現在的愛爾蘭首都有20萬人口,其中大部分來自鄉下,他們熱衷於講故事、聊八卦。「都柏林竟是個這樣的城鎮!」喬伊斯曾對英格蘭畫家弗蘭克·巴金感嘆道,「我在想可能沒有任何地方會像它這樣。所有人都有時間和朋友打招呼,然後兩人開始談論其他事情。」這和倫敦完全不同,在那裡,人們常常對隨處可見的走廊有一種恐懼,因為一個人走在裡面時,可能會不得不與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聊上幾句。都柏林城裡沒有全然的陌生人,只有素未謀面的朋友。《尤利西斯》讚美了中產階級廣告商和波西米亞研究生之間發生邂逅的可能性,作者認為現代城市的主要作用之一就是讓人們回歸自己內心的孤獨。書中的主人公利奧波德·布魯姆是一個有猶太血統的漫遊者,他既是局外人,也是局內人,因此,他對於這座城市的視覺、嗅覺和聽覺上的感受比其他任何角色都更細緻、深刻。
都柏林曾經是(現在仍然是)一座步行者的城市。1904年6月16日,布魯姆花了大半天時間在它的街頭巷尾閒逛。有些讀者可能會想,他是不是「想要通過散步疏解一些心緒」,因為一個令人不安的事實是,我們都知道在他位於埃克爾斯街7號的家裡,他的妻子摩莉把一個名叫布萊澤斯·博伊蘭的情人帶上了床。有人甚至發現,如果把布魯姆遊蕩的路線在地圖上畫出來,會呈現出一個問號的形狀,體現了他對於這種背叛的憂慮,他的格言「愛爾蘭男人的房子就是他的墳墓」恰好是再恰當不過的總結。
1904年都柏林城市地圖
在1904年6月16日這一天,利奧波德·布魯姆沿著都柏林海灣,從一側溜達到另一側,途中經過了市中心。由於小說中地理環境與現實相符,在每年的布魯姆日,人們會沿著主人公穿越城市的路線舉行一次文學朝聖。
喬伊斯相信,人群在城市街道上的自由循環走動是一個社會健康的標誌,就像在健碩的人體內部,血液會不受阻礙地循環流動一樣。《尤利西斯》的每一章都獻給一個身體器官——肺、心臟、腎臟等。數十年來,維多利亞時期那些嚴肅拘謹的「正經人」一直拒絕認識和接受人體,而喬伊斯不僅希望人們承認它的功用,而且這被視作恢復思想自由的象徵。因為,1914-1921年,也就是喬伊斯創作這部文學傑作期間,都柏林正在經歷從殖民地到自由城市的轉變,從這個層面推斷,恢復健康的人體可能還象徵著愛爾蘭人民重新奪回主權,這一願景在小說出版的1922年終得實現。
書中人物的內心獨白,尤其是布魯姆的那些意識流非常有名。從敘事角度來說,這本小說幾乎沒有什麼情節可言,而人物在城市的大道上漫步的過程卻在不斷激發各種各樣的思考。如果說文藝復興時期詩歌的五步抑揚格捕捉到了騎手在馬背上的運動節奏,那麼,在這裡思想的節奏與行走的步調達到了完美的協調,就連中途的停頓都是一致的。於是一個悖論出現了:一部以私密沉思和白日夢而聞名的書,大部分場景卻設定在公共空間裡——街道、海灘、圖書館、教堂、婦產科醫院、酒店……而且酒吧是出現頻率最高的場景。男人在這些合法合規的場所裡試圖從侍者準備的酒中獲得些許慰藉,他們的女人則待在教堂裡,從念誦彌撒和祝福的牧師那裡尋求安慰。
喬伊斯成年後離開了他長大的城市,一直過著流放般的生活。一開始,他對這座城市的態度尖酸刻薄:《都柏林人》的故事講述了男女老少等各色人物為了逃離這座如同「癱瘓中心」的城市所做的努力。在這裡,英國或法國的藝術家可能會寫下一個來自鄉下的野心勃勃的少年如何得到他的「天啟」時刻:他站在高處俯瞰倫敦或巴黎的屋頂,洋洋得意地喊著「我來了」。而在年輕的喬伊斯眼中,自由則是逃離這座愛爾蘭都城。
布魯姆是史上最豐滿的文學角色之一,但最終他之於妻子、讀者甚至自己仍然是一個謎。都柏林也是一個謎。這本書就像一座城市,允許讀者從很多不同的路徑走進走出。著名心理學家卡爾·榮格就選擇了一條「非官方」的路徑——從最後一章開始讀起。
都柏林市中心,新華社圖
與普魯斯特的巴黎和穆齊爾的維也納一樣,都柏林通過這本書,躋身現代主義城市之列。前現代的貧困與最先進的技術在這裡並肩共存,喬伊斯記錄下了那個時代全新的交通系統、亮閃閃的有軌電車,還有生活在城市下水道裡的底層人民。他還探究了一個矛盾的現象:在西歐最「落後」的地方之一竟誕生出了前衛的實驗性藝術。如果都柏林給人民提供高水平的教育,同時經濟情況每況愈下,就像19世紀末大英帝國對待愛爾蘭做的那樣,那麼就會為藝術和政治革命創造出理想的條件。喬伊斯拋棄的都柏林正是一座物質上貧窮、文化上富足的城市。不過最後,喬伊斯還是對它付出了不求回報的愛。
他說,他想不出比成為一座偉大城市的市長更高尚的職業了。每年的布魯姆日,當人們穿上愛德華七世時代的戲服重現書中場景時,喬伊斯就成了比市長更偉大的存在,他創造了一座城市,無論是在神話層面,還是在現實意義上。
雷蒙德·錢德勒《漫長的告別》 / 美國洛杉磯
戰後的洛杉磯,私人偵探菲利普·馬洛在尋求正義的道路上,與壞警察、殘忍的勒索犯,還有整個腐敗的市政府為敵。
作家錢德勒
與這個故事發生的城市一樣,《漫長的告別》是一部非常奇特、漫無邊際的小說,充滿令人感到意外的題外話和奇怪的小插曲。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名無足輕重的私家偵探菲利普·馬洛,他在洛杉磯市中心有一間昏暗的辦公室,銀行存款只有幾百美元,卻擁有堅不可摧的道德準則,與戰後道德淪喪的美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馬洛公正廉潔、不愛社交、不在乎錢,對性愛只是稍微有一點興趣,他唯一的罪過是堅持為必敗的事業而奮鬥,去幫助那些軟弱、愚蠢甚至卑劣的人,事實證明,這種堅持能像酒或毒品一樣毀掉一個人。他在幫一個死去的朋友討回公道的路上,揭露了一個反映著美國夢陰暗面的洛杉磯,在那裡,愛只是一種普通的商品,金錢能買到幸福之外的一切。
洛杉磯是一座「反城市」,上百個各式各樣的社區聚在一起,它們明爭暗鬥,形成了一個向外發散的大都市,而《漫長的告別》也是一部「反犯罪小說」,這對於一個幾乎定義了犯罪小說的作者來說確實有些特別。錢德勒的作品中沒有通俗小說作者普遍使用的技巧,讀者如果習慣了錢德勒模仿者筆下那些低俗暴力的刺激,反而會覺得他的作品很無聊。而且,那些經典解謎故事裡貫穿始終的核心線索(比如失竊的項鍊、在書房裡被謀殺的管家)在他的作品裡都找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堆不相干的題外話,還有一些沒有任何貢獻的支線情節、神出鬼沒的人物、沒有著落的線索,如果是一位有經驗的編輯,一定會把它們都刪掉。儘管小說的結局非常震撼,但是此前還有50頁的敘述,即使刪掉也不會對作品有任何顯著影響。
然而,在《漫長的告別》寫完後的半個世紀裡,它被公認是唯一一種真正的美國文學體裁的典型範例。錢德勒的天才之處在於:第一,他擁有隻有少數幾個20世紀作家能夠媲美的語言天賦,而這與作品體裁無關;第二,他的作品有一種深刻的地域感,定義了千千萬萬讀者心目中的那座洛杉磯城。至少從表面上看,錢德勒對這座城市毫不留情。他筆下的洛杉磯是賭徒和癮君子的天堂,時間和多舛的命運會讓所有正人君子道德敗壞,女人因酒精、淫慾或悲傷而墮落,警官不會主持公道,產業巨頭對他們的致富手段造成的殘酷後果漠不關心。城市的美景與居民的罪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20世紀50年代特有的樂觀主義精神如同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話。
洛杉磯的遊客常常會發現,事實與錢德勒的描述所差無幾。在那些如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充滿魅力的東部城市裡,人們只需要分清上城和下城的方向,洛杉磯卻令人困惑,它無邊無際,而且缺乏品位。它的建築風格不夠統一,不符合「美麗城市」的定義,西班牙大莊園和裝飾藝術風格的摩天大樓會出現在同一個空間裡,就好像每座建築在設計建造時都完全沒考慮周圍的環境。這座城市的發展繁榮期大概是遇上了近代歷史上建築風格領域最無建樹的年代,不開玩笑地說,你可以在洛杉磯開車走上100英裡,目之所及儘是各式各樣可怕的水泥造物。
然而,在這髒亂不堪的表面之下,隱藏著一個雄偉壯觀的、有獨特魅力的地方。在某種程度上,洛杉磯是整個星球上最令人難以置信的城市,一個瘋狂的、不可能齊齊整整地劃歸於某個類別的大雜燴。
1932 年 的 洛 杉 磯 地 圖,2014年繪製,展示了《漫長的告別》中的關鍵地理位置
錢德勒描繪的洛杉磯有很大一部分早就消失了。那座顯得頗為單一的城市已經被一座世界上最多元化的城市所取代了,1000個各種民族的小領地融合在一起,你可以從亞美尼亞的葉里溫開車去泰國的曼谷,只需調個廣播臺的時間就到了。聖莫尼卡和馬裡布在錢德勒的年代還是獨立的行政區,現在已經併入了大洛杉磯地區,加利福尼亞州南部的有些地方在他的年代還保留了原始的自然景觀,現在早已被犁了個遍。不過,如果你剝開現代的表層,仍然能夠看到小說中的那座城市,在陽光的炙烤下,景觀壯麗宏偉、腐敗無窮無盡、市民偶爾表現出他們的正直品格。《漫長的告別》中暗藏的玄機在於,馬洛的敘述滔滔不絕、冷峻無情,就像煮過了的雞蛋一樣硬,都能參加白宮草坪上的滾彩蛋比賽了。他將自己描繪為一個對生活感到厭倦、已經無法感受它的魅力的人,而事實上,他簡直就是騎士堂吉訶德,堅守著他的道德準則,願意為之犧牲一切。同樣,作者表面上對他的家鄉持鄙視態度,但是字裡行間都透露出他對這座沙漠與海洋之間的夢幻城市有一種恆久的熱愛。在這座城市裡,能看到一幅人類行為的全景圖,無論好壞,萬事皆有可能發生。
《偉大的虛構Ⅱ:重回73部文學經典誕生之地》
[英]約翰·薩瑟蘭/著
杜菁菁/譯
未讀·海峽文藝出版社2020年11月版
稿件編輯:張瀅瑩 ;新媒體編輯:鄭周明
配圖:書中插圖、出版書影
2021·文學報40周年·訂閱有禮
訂閱2021年全年報紙,截圖發公號後臺,隨機贈送40周年文創一份。
每天準時與我們遇見的小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