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歷史學中的民族主義問題,本不易解答。葛兆光的這篇文章,無意對它給出答案,而是藉助一次中外歷史學界的對抗,將治學中的主客觀糾纏,予以呈現。不同人士的箇中心情,令人玩味。
文 | 葛兆光
(《讀書》2018年11期新刊)
一九三九年七月,還在香港養病的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收到外交部來函,詢問:「關於暹羅人改稱泰施,其來歷與中國之關係如何?」蔡元培立即把此函轉發給史語所,讓史語所進行研究。同年的八月九日,收到史語所回函:「送暹羅改稱泰國、暹羅人改稱泰人諸問題論文,請轉交外交部。」(《蔡元培日記》一九三九年七月二十三日,643頁)現在,我們一時不能查出究竟史語所送呈院長的是什麼人寫的,什麼內容的論文,但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倒是很清楚的。
一九三九年,以鑾披汶為首的泰國政府,在暹羅鼓動「大泰族主義」,特別是一方面在當時深入東南亞的日本鼓動之下,一方面在當時流行的「民族國家」(即所謂「一個民族一個共同國家」)的理論刺激下,號召要統一所有鄰國中的一切泰人,建立自己的大泰國。一九三九年五月二十五日,泰國藝術廳廳長鑾威集瓦他幹發表演說,說大泰族的分布超越了暹羅國境,在中國廣東有七十萬,貴州四百萬,雲南六百萬,四川五十萬,海南三十萬,越南與寮國兩百萬,緬甸兩百萬。而且「滇、黔、桂、粵至越、緬各地的泰族,聞暹羅亦有泰族而喜,故須喚起泰族,團結合作,領導泰族,進於繁榮」。這一年六月二十四日,暹羅正式改名泰國(Thailand),政府公告中說:「基於本國國名,素被作二種稱呼,即『泰』與『暹羅』。唯民眾則多喜稱『泰』。政府為依民意,故更改國號及國籍。」
暹羅改名泰國,在當時的中國引起震撼,一時間議論紛紛。很快,吳逸生在《現實》第二期發表《暹羅改國名曰泰》,鄭重告訴國民「這是一件含有極大的政治野心的動作」;蘇鴻賓在《南洋研究》第八卷第三號上發表《暹羅改變國號之意義》,指出暹羅提倡大泰主義,是「明明效法希特勒之藉口,與日耳曼民族分布於中歐東歐者需聽其團結合併而為一國之說相同」。國民政府的外交部也敏感地察覺到,泰國改國名,排斥華人,奉行大泰族主義,對於正在艱苦抗戰的中國是一種威脅。當時的很多人都認為,這是日本侵略陰謀慫恿下,泰國政府主導的一次民族主義運動。因此,特別擔心這會引起國內所謂「泰族」甚至包括苗族、彝族的獨立傾向。
特別是,這一波風潮與當時汪精衛之叛變、日本南進策略、國內苗族復興傾向相互呼應,是否會掀起一股分裂中國的波瀾?
最早察覺這一趨向的歷史學者中,可能第一個就是史語所所長傅斯年。
一九三九年二月一日——那時暹羅還沒有宣布改名——他給顧頡剛討論邊疆問題的一封信中,就提醒顧頡剛注意:「今日本人在暹羅宣傳桂、滇為泰族Thai故居,而鼓動其收復失地。」(《傅斯年致顧頡剛[一九三九年二月一日]》,《傅斯年遺札》,954頁)可能是在傅斯年的提醒下,六月暹羅宣布更改國名之後,國內氣氛緊張,議論紛紛,作為一個關注「中華民族是一個」的歷史學家,顧頡剛在十一月五日的《新中國日報》上,就以「顧銘堅」筆名發表《中國人應注意暹羅的態度》一文。在文章開頭他就問:「暹羅是一個獨立國家,改國名是其自由,為什麼改為『泰國』便和我國發生關係了呢?」
在民族危機時代的史家顧頡剛,對通過歷史學論述捍衛國家統一有很強的責任感。他強調說,暹羅在歷史上是中國的朝貢國,又得了中國的無數好處,「不止靠中國人救回來,也是靠中國人充實起來,……中國確實是暹羅的母國,暹羅的種族、文化、經濟諸端,無一不是我們中華民族所孕育長養起來的」。可是,現在的暹羅傍上了現代化的日本,居然要「造出理由以搶奪我們的國土」。
為什麼顧頡剛說是「搶奪我們的國土」?他說,因為他們這一民族即「泰」(Thai),英文為「Shan」,中文和日文中有「撣」,《後漢書》有「撣國」,這個國家原本在緬甸(在今緬甸撣邦),但日本學者懷著「獨霸東亞」的野心「杜造歷史」,說自古撣國等就是一族,他們都是泰族。當時日本對東南亞包抄拉攏的局勢,讓中國學者特別注意到暹羅改名的日本陰影,也看到這種歷史敘述背後的政治意圖。因此他指出,暹羅的一些鼓吹「大泰族主義」的人,就宣稱包括中國的雲南、貴州和廣西的好些非漢民族,尤其是雲南西南的擺夷,都是泰族。由於暹羅把它當作自己的來源,並且在建立大泰族國家的口號下,宣稱:「凡是泰族人都應當屬於這個國家,凡是泰族人以前諸國的土地都應當還給這個國家。」
顧頡剛非常憤怒,他說:「暹羅改國號的一事,和我國西南邊防是有重要的關係的。」
民族主義向來是一柄雙刃劍。
在面臨外敵侵略和國族危機的時代,正義的民族主義常常是國族凝聚力和動員力的來源,在和平的國際秩序和合理的全球貿易時代,狹隘的民族主義(尤其是政治民族主義)往往造成人類之間的敵意。民族主義立場影響下的歷史研究也是如此,歷史一方面當然有喚起民族認同的意義,但另一方面也應當有促成世界意識的作用。可是,當民族主義的正義和熱情影響到歷史學,甚至幹預了對是非真偽的判斷時,它也會導致歷史判斷偏離甚至走向極端。暹羅更改國名的事件,就影響到一個原本純粹歷史學的判斷,即暹羅或泰族,是起源於中國雲南嗎?歷史上的南詔大理是泰族建立的嗎?他們是因為漢代和元代的壓迫被迫南遷的嗎?
十九世紀下半葉到二十世紀上半葉,國際學界主要是歐洲東方學界,對於「泰族」或「暹羅」的歷史,往往支持一種說法,即(一)泰族起源於雲南(甚至起源於中國內地),被漢族(如諸葛亮)、蒙古人(忽必烈)一次又一次的侵略而被迫南遷;(二)古代的哀牢夷(漢代)、孟獲(三國)就是泰族;(三)南詔(唐)、大理(宋),都是泰族建立的國家。這些說法,得到很多西洋、東洋學者的研究支持。中國學者陳呂範曾列舉出不少例子,比如「漢族壓迫泰族南遷」,是法國人拉克伯裡在《撣族發源地》〔The Crable of the Shan Race,這篇論文原本是科洪(A. R. Colquhoun)的 Amongst the Shans 一書的「導言」〕中提出來的。他說,漢人的祖先是公元前二十三世紀才從中亞進入中國的,然而在公元前二二〇八年,撣族就已經在中國建立了自己的國家,而撣族的祖先,發源於四川北部和陝西南部;而著名的法國東方學者伯希和(Paul Pelliot)也主張,南詔就是泰族建立的國家;而英國人戴維斯(H. R. Davies)的《雲南:印度與揚子江之間的連線》(Yunnan,The Link Between India and theYangtze,Cambridge,1909)更認為,撣族發源於廣東。這個說法得到德國克勒納(W. Credner)的贊成,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克勒納在《南詔故都考察記》(Culturaland Geographical Observations Made in the Tali Yunnan region with SpecialRegard to the Nanzhao Problem)中,也說撣族是從華南熱帶地區遷徙過來的;而美國傳教士杜德(W. G. Dodd)的名著《泰族——中國人的兄長》(The Tai Race,Elder Brother of the Chinese,Iowa,1923)則認為,泰族屬於蒙古血統,是比希伯來人和漢人更古老的民族,遠在公元前二二〇〇年中國人來到之前,就已經是中國土地上的主人,其故居在阿爾泰山一帶,以後逐步由北方遷入中國,公元前六世紀又從中國中部遷入南部,再從南部遷入印支半島(參看陳呂範主編:《泰族起源與南詔國研究文集》,二〇〇五年)。
被譽為「暹羅歷史之父」的丹隆·拉查奴帕親王(DamrongRajanubhab,1862-1943)一九二五年在朱拉隆功大學關於暹羅歷史的系列演講,後來被編輯為《暹羅古代史》一書,大致就是這樣敘述暹羅的歷史的(丹隆:《暹羅古代史》,有王又申中譯本,一九三〇年。由於此書中譯本錯誤很多,曾被許雲樵等人嚴厲批評)。而集大成的英國學者吳迪(W. A. R. Wood)所著《暹羅史》(A History of Siam)就接著這些說法,認為在公元前五八五年(東周簡王元年)以前,中華帝國只是在長江以北,長江以南都是蠻夷,「其中泰半殆為泰族,皆系今日之暹羅人、寮國人,與乎撣(Shan)諸民族之鼻祖也」。他們是在耶穌紀年一世紀,才「相率南移,達今之撣國北部一帶之地」。他強調,南詔就是泰族所建王國,早在公元六五〇年(唐永徽元年),「泰族復告獨立,且蔚然成為強盛之帝國」,只是「公元一二五三年,南詔(或大理)為忽必烈汗(元世祖)所徵服,此為泰族帝國之終局,而其結果即促成泰民族大量南遷」(《暹羅史》第一章,陳禮頌中譯本,一九四七年)。
但是,中國歷史學家卻堅持另外一種立場。
站在中國立場上,歷史學家們的解釋是,(一)泰族確實是中印半島北部和雲南南部起源的,它本來就是「中國」境內的一個族群;(二)如果追溯早期歷史,它們就是生活在這一帶的 「撣國」,即《後漢書》中的《和帝本紀》《安帝本紀》《順帝本紀》中記載的「永昌儌外蠻夷及撣國」。他們曾向漢朝進貢,漢朝授以金印紫綬。特別是史料記載,永寧元年撣國國王雍由調曾經遣使朝賀,「獻樂及幻人,能變化吐火,自肢解,易牛馬頭。又善跳丸,數乃至千。自言我海西人。海西即大秦也,撣國西南通大秦」。當時,漢安帝封撣國國王雍由調為「漢大都尉」,說明它很早就納入了漢朝的朝貢圈。(三)考古發現的元謀人和各種遺物,說明撣國是「紅河以西,到伊洛瓦底江上遊,延至印度曼尼坡,廣闊的弧形地帶,即古代撣人之地」;(四)講泰語的古代撣人,在與講高棉語的扶南和真臘,講越語的安南,講緬語的驃國,講彝語的南詔,在互相聯繫和衝突中,一直到十八世紀,才逐漸形成了現在泰族的族群和疆域(如方國瑜、陳呂範等,參看陳呂範主編:《泰族起源與南詔國研究文集》)。
這裡的關鍵是,如果泰族是永寧元年來朝貢的撣國之後裔,自漢代就是「漢大都尉」,那麼,它從一開始就是中國境內族群之一;如果泰族作為一個整體族群,是在十八世紀才逐漸成型,那麼,南詔、大理就不可能是泰族建立的國家,泰族也就談不上被漢人或蒙古人壓迫而南遷;如果現代中國的版圖內發生的歷史就是中國歷史,而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統一國家,中國境內各族應當是整個的中華民族,那么元世祖忽必烈徵服大理就是客觀上促進了大一統疆域的形成。早在一九三六年,方國瑜就在《益世報》發表《僰人與白子》對西方學界,尤其是伯希和有關泰族為南詔國之說法提出反駁,指出南詔並非泰族建立的國家。暹羅改名的一九三九年,方國瑜更發表《讀伯希和交廣印度兩道考》,其中「南詔所用之文字」一節,駁斥伯希和南詔通用可能是緬甸文的說法,著意指出南詔遺留的石刻、鐵柱銅爐和詩文通用漢文,民間可能通用僰文,強調南詔、大理與內地漢文化的聯繫(收入《方國瑜文集》第四輯,377頁)。在方國瑜的論文中除了學術批評之外,也常常可以看到「險惡用心」「無中生有」「謊言無恥」以及「為殖民侵略服務」等充滿情感色彩的語詞(方國瑜:《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上冊,367—369頁)。順便可以一提的是,直到現在國內學者仍基本主張,南詔、大理是由彝族、白族的先民,即烏蠻和白蠻建立的「地方政權」,而忽必烈滅大理,是「剷除了唐宋以來南詔、大理五百餘年的割據局面,則是對中國社會發展做出的一大貢獻」。
但是,日本在「二戰」時出於某種侵略野心,不僅在政治上極力支持大泰國形成,慫恿暹羅鼓吹「泛泰主義」,而且在學術上支持泰族起源於雲南,南詔、大理為泰族,以及元世祖徵服後泰族南遷說。面對異國侵略和國土分裂,學者立場為針鋒相對而往往偏向一側。國內一些歷史學家在討論暹羅和泰族問題的時候,就特別強調,暹羅接受多少中國的好處,泰族受到多少漢文化的影響,就像前引顧頡剛所說的那樣。著名學者陳序經甚至在《暹羅華化考》一文中,引用《大明一統志》卷九十《暹羅國》的話說「暹乃漢赤眉種」,還說,如果這個話可靠,那麼暹羅人本來「就是中國人,而其文化也完全是中國文化」(《東方雜誌》第三十五卷二十一號)。陳序經當然注意到「暹羅人的大汰主義」和日本人的「大陸政策」一樣,「都是侵略的口號」(陳序經:《暹羅與日本》),但是把暹羅人說成中國人甚至「漢赤眉種」,這個說法也太過偏頗,史料依據也實在缺乏。所以,當時專門研究過暹羅史的許雲樵,就在《讀暹羅華化考》一文中,針對這些說法在史料、文化、語言方面提出了很不客氣的批評,並說:「暹羅的染濡華化,當然是不可否認的事實,然而較之印度化,相差猶遠,這是稍加研究暹羅文化的人所公認的事實。」
「立場」使得有關南詔大理國家與族群問題的歷史學研究,染上了濃重的政治和時勢的意味,有人乾脆在論文中,把「泰國」的「泰」,寫成「埋汰」的「汰」。
當民族主義或政治意圖支配了歷史研究,歷史研究很難超越「立場」。
最後講一個有意思的舊事。在暹羅改名泰國之後的第三年,也就是一九四二年,民國政府評「蟻光炎獎」。蟻光炎(一八七九至一九三九)是泰國華僑,也是支持暹羅抵抗日本的領袖,後被暗殺。當時,中國政府用他的名義設獎,顯然是在表彰東南亞抗日華僑的精神。然而,當評審委員會把田汝康《擺夷之擺》一書評為第三名時,傅斯年卻非常警惕。他說他偶然看到這一消息,「頓覺此事大有毛病」,便立即給朱家驊、翁文灝、葉企孫寫信,指出這部書是調查「芒市那木寨的宗教活動」,與評獎原則中「專給予研究泰國、越南、馬來亞之歷史、地理、文化、經濟而有重要成績之中國人」一條不合。它不僅「不在本獎金範圍之內」,更重要的是,這部書研究的是「擺夷」,而擺夷就是泰族。傅斯年說,「全中南半島之泰族多矣」,「全中國說泰語者,恐有二千萬人,皆中國人也」,可是由於暹羅近年來「不知自量,要玩大泰主義」,「以雲南、廣西為其失地」。他強調,屬於中國的雲南西南部包括芒市,本來「以受南支佛教影響,頗有離心力」,如果政府再把本來專給外國研究的獎金,給了研究雲南芒市中國人擺夷的田汝康,那麼就等於「將雲南劃歸中南半島,且顯示泰國研究課包括雲南一部之人,與暹羅政府之妄言吻合」。所以,傅斯年強力主張刪去這個第三名。
傅斯年曾說過一段非常有意思的話:「學問不應多受政治之支配,固然矣。然若以一種無聊之學問,其惡影響及於政治,自當在取締之例。」可問題是,什麼是純粹的學問?什麼是無聊之學問呢?在國家面臨危亡之際,民族情緒充斥之時,這還真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
二〇一八年七月十一日匆匆寫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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