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苦力活,就是上山砍柴。
實際上,在八歲左右,我就開始跟隨父親和一些大人上山砍芒萁骨。它是我們南方紅壤上生長出來的一種蕨類雜草。砍夠了,大人們會砍下兩條柔韌的細長的小徑竹,小心地綑紮好芒萁骨,再把「槍擔」的兩頭插進去,舉起來,放在我們細嫩的肩膀上。雖然有時也齜牙咧嘴,但更多的時候,我的心裡充滿了勞作之後的喜悅和可以幫大人幹活的幸福感。踉踉蹌蹌地往前走幾步,大人們很快也跟在我們背後走來了,他們的肩膀上,是兩捆大大的芒萁骨。
有一次,我就在藍田書院後面的山上砍芒萁骨,回來時,我們幾個小夥伴沿著水電站的那長而大的水管往下吃力地挑著,後來,有人靈機一動,把「槍擔」抽出來,再把兩捆芒萁骨沿著石階往下滾,好省點力氣……然而,那兩捆芒萁骨經不起這般折騰,當滾落到最下面一級石階上時,全散開了,那可憐的小夥伴差點哭了,還好我們大家紛紛上前幫忙,硬是把散開的那堆蕨類雜草重新胡亂綑紮好,然後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但當時我覺得,砍芒萁骨還談不上是真正的「上山砍柴」。只有像父親和兩位哥哥那樣,身後背著鋒利的砍刀,肩上扛著扁擔和中途可以拄著扁擔的中部、好讓自己喘口氣的「拄杖」,再備好用竹子彎成的一對兩個用來裝木柴的「柴格」,才算是真正的「上山砍柴」,才算是真正幫大人幹活。
父親原先心疼身材瘦小的我,不讓我上山砍柴,只讓我砍點芒萁骨回來就可以了。後來他拗不過我,就精心為我做了一對小小的「柴格」,嘆口氣說:「那你跟二哥去試一回。試一回就可以了——你小,還是去砍芒萁骨吧。」
終於,在一個晴朗的早上,二哥帶著我朝「平溪」方向走去。那裡,有水質清澈的小溪,也有樹木蔥榮的丘陵。山上,長滿了我們可以砍伐的灌木,和高大的松樹——我們可以爬上筆直的松樹,把它們粗大的枝條砍落地面,再削去松針,把枝條砍成等長的一截,平整地疊放在「柴格」裡,挑回家,曬乾,讓母親歡天喜地地往灶膛裡放……
大我五歲的二哥身材也瘦弱,但他一路特地放慢腳步,好讓我跟上。到了山上,他說:「你歇歇吧。我來砍柴就可以了。」我點點頭,一屁股坐在落滿柔軟松針的地上,微微喘著氣。
在二哥爬上一棵又高又大非常筆直的松樹時,我心情緊張地望著他把雙腿交叉著盤住樹幹,然後麻利地抽出背在背後的柴刀,左手抱樹,右手用力砍劈,把一根粗壯的松樹枝幹砍斷,掉落地上;隨即,他把柴刀放回背後放柴刀的木架裡,雙手摟著樹幹,雙腿使勁,身子往上一竄,接近更上方的一根枝條……
這時候,陽光很好,透過樹梢灑照下來,在地上落下斑駁的影子。而二哥越爬越高,似乎已經變成了一隻靈活異常的猴子,攀附在樹身上,遊刃有餘地進行著一場快樂的遊戲。我心裡隱隱地為二哥自豪,雖然自豪中也夾雜這些許的擔心。
但二哥這時已經輕鬆地從變得光溜溜的樹幹上慢慢滑下,擦著汗水,開始把松樹的枝條劈成幾段。
我說:「我也要砍幾根!」
二哥點點頭:「行!就爬那棵矮的松樹吧。」
然後,他託著我的臀部,讓慢慢地往上蹭。最後,膽戰心驚的我終於站到了一根挺粗壯的松樹枝幹上,然後,抽出柴刀,開始砍我頭頂上的那根樹枝。啊,我看到了遠處的山巒,看到了地上二哥小小的身影,而鼻下,嗅到了那松脂濃鬱的香氣。天很藍,有白雲在緩緩流動,大自然的各色景物冒出芬芳,在我面前展開了一幅動人心魄的美景圖……
砍夠了木柴,我們開始吃午飯。打開帶來的飯盒,上面是一層薄薄的白米飯,而下面,是蒸熟的地瓜米飯。二哥去砍了四根小樹枝,做成兩雙筷子,然後,兄弟倆坐在松樹根部,大口地扒拉著簡單的飯食……
後來,我又跟著二哥去砍過幾回。但在我現在逐漸模糊的記憶裡,那真正的「上山砍柴」的次數只有寥寥的幾次。更多的時候,身材瘦弱的我還是和年齡相仿的鄰居或者同學山上砍芒萁骨,有時,在深秋的山上,我還會忘卻了砍芒萁骨的任務,轉而去採挺立在開始枯乾的芒萁骨叢中的烏飯果,把舌頭和嘴唇都染得烏黑一片……
但是,我永遠不會忘記在松樹林聞到的那好聞的松脂香氣。在樹林裡,一些年齡較大的松樹會往外分泌出樹脂。這就是松脂。這些年齡頗大的松樹,沒有更多的東西可送給人們了,於是,樹幹內部有時會變成像蠟一樣。當我們砍倒這樣的松樹樹幹,就歡喜地把它劈成細條,特別小心地把它疊在專門裝木柴的兩個用竹片烘烤後彎成的「柴格」裡,然後,用一根扁擔挑著一前一後兩個「柴格」,開開心心地回家。
那些松脂我們叫它「松明」。夏夜,「松明」就派上了大用場。它在鐵絲紮成的火把兜裡熊熊燃燒,嗞嗞作響——不知道為什麼,這些「松明」特別不怕風,夏夜的涼風怎麼刮,都無法吹熄它們。好幾次,我和二哥走在田埂上,手裡擎著燒得旺旺的松明,眼睛盯著水田裡的泥鰍,而天上,有時是一彎像「c」的下弦月,有時是燦爛的星河,耳邊是青蛙們此起彼伏的合唱;田野裡特有的泥土清香,混雜著松脂好聞的香氣,不時飄到我們的鼻下,帶給我們如同暢飲一碗山泉水般的愜意和歡暢……
那貧困鄉村的夏夜,黑沉沉的夏夜,因為這嗞嗞作響熊熊燃燒的松明,而變得光亮美麗起來。
如今,我時常想起那由松脂香氣勾連起的散發這松脂香和泥土香的「平溪」裡的那座小山,也想起了血濃於水的兄弟情。在我回憶這段日子時,童年時那樹枝從空中掉落地上的聲響依然在耳邊。我似乎還能看見那些松針,聞到那陣陣松脂的香氣,而美麗的陽光,正照在兄弟倆身上……
時間漫過童年,然後,製造了一段如同松香般醇香的記憶。
是的,就是如此,那童年的記憶正如同松香般醇美而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