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不完的漢口,裝不完的河口」,前者漢口是人盡皆知,而與它齊名的河口似乎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可知,河口是歷史上江南五大手工業中心、江西的四大名鎮之一,「萬裡茶道第一鎮」。
河口,因地處信江與桐木江的合流處,故而得此名,古鎮始建於唐代,興盛於明、清,以生產紙、茶而聞名於世,歷史上是個商賈雲集的繁華小城,「舟車馳百貨,茶楮走群商。擾擾三更夢,嘻嘻一市狂」,號稱「乾隆三才子」的翰林院編修、戲曲家蔣士銓這樣描寫河口市肆的盛況。蘇格蘭植物學家羅伯特•福瓊(Robert Fortune,1812-1880)也在《兩訪中國茶鄉》一書中寫道:「河口是一個繁榮的大市鎮,茶行林立,全國各地茶商雲集於此,英國商人也來自行據此採購河紅茶」。
面對如此輝煌的古鎮,不知為何,今天的大多數人卻從這裡一晃而過,就連當地居民也嫌棄它,但如果你討厭商業化的麗江,那麼這個沒開設一家酒吧的古鎮絕對是你的興奮點。
入口處的牌坊兩側寫著「貨集八閩川廣,語雜兩浙淮揚」,足以想像當年這裡各地貨物雲集,各色商品應有盡有,各地方言在此交流。
中國南方十八省均產茶樹,尤以武夷山區為最,唐代陸羽《茶經》就是在信州(今上饒)開始動筆的。到宋代,鉛山的白水團茶、小龍鳳團茶成了貢茶。明正德年間,鉛山人又研製出玉綠、貢毫、花香、小種河紅等10多個名品,其中「小種河紅」為當時中國品質最高的紅茶,贏得世人青睞,俄、英、印度等國商人也不遠萬裡前來採購,河紅茶成為「華夏首次問世(出口)之華茶」,被西方人奉為至尊名茶,譽為「茶中皇后」。
那時,武夷山脈南麓以福建崇安縣(今武夷山市)的下梅村為茶葉集散地,再通過肩挑馬駝翻越武夷山運送到北麓的河口鎮,北麓各縣的茶葉也全部集中於河口鎮加工製作成紅茶,統一名稱叫做「河紅」。河紅茶在河口碼頭裝上大船,經信江到鄱陽湖,過九江、漢口、張家口,進入蒙古,經庫倫(今烏蘭巴託)到達中俄邊境的通商口岸恰克圖,經俄國,繼續交易到歐洲各國,全程一萬三千公裡,人們稱之為「萬裡茶道」,河口也由此被稱為「萬裡茶道第一鎮」,電視劇《喬家大院》中的喬致庸販運福建下梅村的武夷山茶葉,就是在河口鎮搬運裝上大船的。
此後,鉛山的河紅茶製作技藝傳到全國各地,紅茶品種百花齊放,尤以修水「寧紅」和安徽「祁紅」為佳,與河口「河紅」並稱為中國三大紅茶。
河紅茶帶動了河口鎮的發展,河口有「九弄十三街」之稱,這裡的「九」和「十三」皆為虛數,是個形容詞,實有60多條,行走其中很容易迷路。眾多的街弄分布在5裡長的臨河大街以南,或縱或橫,今天能看到的有一堡街、二堡街、棋盤街、三堡街和半邊街等。
極盛時鎮上店鋪達2000多家,其中紙店100多家,茶行50多家,藥鋪、銀樓等也密布街巷,街道兩側多為兩層的磚木建築,房屋之間以梯形山牆(封火牆)分隔,每家店房均有多進,進深幽長,有的深達幾十米,一進為門市鋪面,二進為客廳、庫房、作坊,二樓為居室、帳房、繡房,再後面臨江一側則是青一色的閣樓(吊腳樓),建在陡峭的江岸上,多是供外地商人、水手和挑夫歇腳居住的地方,相當於現在的民宿。曾經這裡脂粉如雲,不亞於南京的夫子廟,客商還沒下船,那些特殊行業的女人們就從吊腳樓的後窗探出頭去撩漢。
聞著茶香,走進茶葉博物館,館內陳列著以前的老茶具,讓我們照見過去的生活。這裡是中國最早喝下午茶的地方,彼時的成都,茶文化還沒形成。
茶館,是忙裡偷閒的世外桃源,是安放身心的地方,只要茶館在,生活的根就是穩的。喝茶這件事,在鉛山已經超越本身,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如果幸福可以量化為指數,那麼鉛山人的幸福就是「茶館指數」。
清康乾時期,河口從事茶葉加工的人達3萬多,《中國近代對外貿易史資料》對此是這樣記載的:「河口是一個繁華的大都市,茶行林立,全國各地茶商雲集於此,許多茶商就在河口收購茶葉……河口為紅茶貿易一大市場,各地商人都到河口購茶葉,或者把茶葉運往其他各地」。
河紅茶是鉛山人的驕傲,「連四紙」更是鉛山的傲驕,明萬曆年間有石槽造紙匠房36家,每槽僱用工人1000多名,憑此成就了其江南五大手工業區之一的地位。
連四紙始創於後漢,採用嫩竹做原料,經72道工序精製而成,其紙質潔白如玉、細嫩綿密、平整柔韌、著墨鮮明、吸水易幹、防蟲耐熱、永不變色,比肩宣紙,一度成為宮廷檔案用紙,素有「壽紙千年」之譽。
這上等好紙,怎能躲過天子法眼?連《四庫全書》都愛上了鉛山紙,那麼,天下還有多少書會不喜歡?於是,位於信江中遊的河口鎮,就當仁不讓成為了紙、茶的水運集散中心,帆檣如林,浩浩蕩蕩一千多年。
在當下推行無紙化辦公、坐火車也不要取票的時代,連四紙不吃香了。這張曾經支撐起鉛山「江南紙都」名頭的薄紙,對於它未來的命運,我們的心情是複雜的。
走出紙店,兩旁的民居建築多為富商所建,屬於「井邑之宅」,這種建築布局薈萃了江南明清的特點,也體現了我國建築文化獨特的裝飾方法和布局方式。
街道地面原本是平坦的,但我們今天走在上面卻是高低不平的,長年的獨輪車將地上堅硬的青石、麻石刻出了一道深深的車轍,這車痕恰是當年街市熙來攘往的寫照。
從遺存至今的店鋪可以看出鋪面寬1至3間不等,大多裝的是木板門,開店時卸下木板便成敞亮式的店堂,鋪面沒有喧囂的商業廣告,也沒有時尚的門面裝修,一切還是百年前的模樣。
老字號藥店「吉生祥」建於民國初年,施工期長達三年,單單是雕刻精美的門面就花了五千大洋。
位於一堡街的郵政局建於清光緒二十七年(1901),1909年增設電報支店,翌年改為電報局,屬武漢交通郵政局和江西省電報局雙重管理,解放後也一直在使用。
在沿河街與復興路交接處矗立著一幢鶴立雞群的小洋樓,它就是百年老字號藥店「金利合」,始終帶著中草藥的香氣,也是河口老街的標誌建築和視覺高潮。
這條商業街道,不光只會賺錢,也開了「世界書局」,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土地革命時期幫助蘇區辦過報紙,至今有百年歷史,第一批讀者都已作古了。
用手輕輕地觸摸老招牌,似乎還能聽到它過去的故事。如果阮儀三教授先於周莊到達河口,就只會有河口而沒周莊什麼事了。
主街上橫生出了數十條支巷,小巷狹窄,兩人相遇需側身而過,若是兩個大胖子就慘了,走進去後會發現各有各的曲折,開著一溜側門,每個門前設了一個石階,自成一塊天地,真是別有洞天。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不知從何時起,這個鎮子開始沒落了,昔日喧鬧和忙碌已經不存在,曾經的商業重鎮褪去了光彩,只有那一棟棟斑駁的老屋、那一道道深深的車痕,仿佛還在證明著這座古鎮的存在。
清代後期海禁大開,贛浙皖等省的茶葉無需運至河口精製,福建茶葉也改走海道了,加上印度茶葉的擠壓,導致華茶的國際市場份額急劇下降,因此鉛山的茶葉加工和交易驟然衰落。
隨著公路、鐵路新動脈的發展,河口古鎮的水運物流樞紐作用也迅速邊緣化,在歷史前進的車輪面前,河口古鎮被遺忘在站臺上,不再是商旅輻輳的「八省碼頭」。
如今古街上的大部分店鋪變成了民居,從民居門前走過幾位遊客,腳步時而輕緩,時而凝重,他們許是與富龍我一樣,來尋一個古老的故事吧。
在古街上慢慢逛著,不時會遇見騎自行車顛簸而過的男女少年,來回跑動的屁孩,用長竹晾曬衣服的婦女,正在製作掛麵的老闆,從他們身上可以照見古街的舊時光,不過他們大多不喜歡鏡頭對著,畢竟仍然居住在這條破敗街道的人多為底層居民。
古街上有家非遺技藝手工體驗館,在這裡,你可以自己動手製作一張「連四紙」,也可以手工炒制茶葉,體驗非遺造紙、炒茶的樂趣。
老巷的聲音低低沉沉的,目光溫溫潤潤的,也曾青春年少,意氣風發,經歷了高低錯落,更經歷過災難幻滅,它咬咬牙,挺挺身,居然一口氣走到了今天。
雖是周日休息的日子,不收門票的老街仍然清冷寂靜,見不著幾個遊人,唯有我們的「一羨」僱著一輛黃包車給古街帶來了一絲青春氣息。
河口城中有條人工開挖的惠濟渠,提到這條渠,鉛山人就會說起他們的費宏,明代的一個宰相,是小鎮曾經繁華的主要推動者,惠濟渠就是他倡導並主持修建的。此渠從信江引水,在老城區向東繞成一個半月形,貫通全城,讓儘可能多的人家方便用水,渠上有多座別具一格的小橋橫跨其上,妝點著城裡人家的溫婉雅致。
走出街巷,往江邊而去,眼前豁然開朗,這就是百裡信江。
對岸九座丹霞山沿信江一字排開,如鯉魚嬉水,又似獅子飲水,它們是九頭獅子,因玩得嗨,天亮了忘記回家,玉皇大帝生氣了,讓它們永遠留在這裡嗨個夠。
九獅山與古鎮隔岸相峙千年,徐霞客為此寫過這裡,如今在時間的渡口走散了。
遠古的浮橋,至今還在渡人,只是信江上不見一艘帆船,當年的萬艘商船消失在何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