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圳特區報記者 王紹培 文/圖
還在念高中時,薛仁明就有了隱居的念頭。不過他所謂的隱居,既不是不事生產,也不是不問世事,而是去到鄉下,當一名鄉村教師。這個選擇的結果是,他可以在十多年前就辭職,過一種標準的文人生活。
他一直都是閱讀者、思考者、寫作者。他是因為讀了胡蘭成的《今生今世》有了一種震動。他的第一本書《天地之始》在出版時也引起了某種震動。他開始在中國文化裡面打轉。不過,他對那種政治儒家、道德儒家、面孔嚴肅的儒家有些不以為然。他覺得儒家也好、知識分子也好,不可以高高在上,都應該接地氣。
儘管看起來他是在中國傳統文化裡面出沒,但他始終不忘關懷身邊、當下和時代。正因為有強烈的現實感,所以他才能夠進行徹底思考。他是從全人類的出路的角度來看待中國文化的。也正因為此,他對中國文化有一種深切的認同和自豪。
日前,記者採訪了前來深圳講學的薛仁明。
把孔子和劉邦聯繫起來看,就知道中國文化是什麼
記者:你自己目前的狀態是什麼樣的?大量的閱讀?然後大量的寫作?
薛仁明:我沒有大量的閱讀,我讀東西讀得很少,因為我更多的時間是用來寫作。這一年我在圍繞著《史記》寫作。我在臺灣,未來的一年出版的書都會跟《史記》有關係。我只寫其中的某一部分,主要是本紀。比如《高祖本紀》我就談了很多,寫了很多,幾乎每個細節都被我討論過了。我常常講,談中國文化,如果只選兩個人的話,一個是孔子,一個就是劉邦。把孔子和劉邦聯繫起來看,就知道中國文化是什麼。
記者:為什麼這麼講呢?
薛仁明:這兩個是中國人性格的兩種典型。劉邦代表了民間的那種性格,豁達、散漫、耍賴、吊兒郎當、滿不在乎、江湖義氣……可是他蘊藏的能量非常大。常常有聽眾質疑,說你對劉邦的印象蠻好的。如果你把他跟孔子聯繫起來看,就能發現他們的互補。有些儒家一本正經的樣子,也很讓人受不了。他們覺得自己肩負天下的責任,他們看我們這些普通人都是斜著眼睛看的。我的《孔子隨喜》出版後,批評最多的都是儒家,年輕的儒家,他們恨死我了,講話很兇。
記者:你對儒家的這種看法,是不是跟胡蘭成有關係?
薛仁明:一定有關係。也跟我民間的背景有關係。我跟一般的學者之所以有距離、跟嚴肅的學者有距離,就是因為我的民間背景。我在想,像我們這樣走到民間,誰會理你?有一年,我跟我內人帶著小孩去給林谷芳老師拜年,小孩子到院子裡去玩,我們坐在客廳說話。一般情況下,我內人看到林老師都會緊張到說不出話來,因為林老師看上去很威嚴,尤其是不說話的時候,在臺灣很多人都怕他。那天我內人不知道吃了熊心豹子膽,她突然問了林老師一個問題,薛仁明這些年有什麼變化?林老師說,他這些年變化蠻大的。剛剛看見他時,他好像背負著很大的責任,本來應該要他放下來。可是,我也不是一個有很大教學熱誠的人,看上去要他放下來也不容易,我就說,這個人是救不了啦,隨他去死吧。後來,薛仁明居然翻轉過來了。我想這個應該是他的民間背景。我也想林老師的這個看法是對的。
我之所以能夠理解胡蘭成到那樣一種程度,主要是胡蘭成跟那些學者不一樣的:他從來不高高在上。他談東西談得那麼具體。你看他的《今生今世》可以用那麼細微、具體的東西把中國文化詮釋到那麼清楚明白,讓人五體投地。他談民間之所以能夠對我產生那麼大的震動,也是因為我本身就來自民間,所以後來我看儒釋道三家,我也不喜歡高高在上的感覺。我大學時,本來最崇拜牟宗三,但是總覺得有些隔閡,接不到地氣,後來就轉到胡蘭成這裡來了。
中國的文人從宋代以來,就出現一個不接地氣的問題。易經裡面有一個卦:地天泰,就是講要接地氣嘛。你讀書人、文人跟民間應該是一種泰卦的狀態嘛,開始,我們看見的卻是否卦,天是天,地是地,老死不相往來。尤其到明代,理學興盛到那麼程度,那些文人耽溺於美,過著完全不食人間煙火的生活。現在我們談文化、談儒釋道,必須要跟民間交流,才能長長久久。
我後來重新讀《史記》,看劉邦,感觸很深,就這個原因。包括我看孔子,雖然他出生是貴族,但是他來往的人是三教九流。這也是我為什麼對南懷瑾特別敬重的一個原因,雖然他三教九流、龍蛇雜處,到晚年有很多副作用,可是,一個讀書人應該有這樣的氣象。
我談孔子,也特別談到氣象要大。孔子和劉邦兩個人氣象都很大。劉邦跟市井人物在一起,用朱天文的話說,就像是一個什麼東西,可以馬上融入,一起鬥雞走狗,打成一片。當然,劉邦這樣的人一直很多,談不上特別了不起。問題是,劉邦跟張良這樣的人也能夠融入。一個人能夠隨時融入兩種完全不同的人,這個就罕見了。這種人就天才了,這種人就了不起。我想借劉邦給很多人一個提醒:我們要接地氣,不要走入象牙塔,講一些沒有幾個人聽得懂的話。從這一點看,孔子和劉邦,都是一樣的。這樣談中國文化,就比較完整,就不會掉入陷阱。現在有些人之所以討厭講什麼國學,就是因為那些講國學的那種德性讓人不舒服。國學的傳統斷裂了那麼久,現在一恢復就又變成了那個德性,那豈不是五四以來的百年走的是冤枉路?
我對孔子很有感情,他們那些搞國學的人對孔子也很有感情,但我們有一個巨大的差異就是,對五四怎麼看?他們認為五四是中國文化史上一個非常大的造孽,但我不這麼認為。世界上再壞的事情也事出有因。比如中國人講善惡,從來都不是完全對立的,即使是惡,也要學會體諒人家,惡中有善,壞中也有可愛的地方。京劇的丑角從來都不會讓你想去打死他,而是讓你覺得可笑、可嘆、可憐。後來我們的善惡那麼分明,這個態度是宋儒開始的,他們把善惡絕對化。如果我們回到傳統,又回到了一百年前,甚至比一百年前更醜陋,那我們這一百年就算是白搞了。我們今天一定要在對的立場上來調整、轉化傳統。如果中國文化沒有出問題,不可能出現五四的那種激烈和厭惡。一定是有問題的。我寫《孔子隨喜》其實就是要做一個這樣的調整,我們過去對孔子是仰視的,不是平視的,把孔子當成神,沒有看到這個老頭有他脆弱的地方、可笑的地方,只有這樣,才能讓這個老頭活過來,中國文化也才能活過來。
「美化別處」是一種惡性循環
記者:現在很多人去了臺灣,就覺得臺灣的中國文化是保存得比較好的。你會不會覺得其中有很多是溢美之詞?
薛仁明:我的《人間隨喜》這本書談到過這個現象。我對臺灣是有蠻多批評的。廣州的學而優書店老闆陳定芳很喜歡《人間隨喜》,把這本書作為推薦之書,她認為這本書寫得很誠懇。有一次,她問我:你對臺灣有那麼多的批評,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就笑了,我說,你不是認為這本書很誠懇嗎?怎麼還會有這樣的問題呢?其實我也知道,她的意思是臺灣到底是怎麼回事?很多大陸過去的人對臺灣是有美化的,就像很多人美化民國一樣。所以他們看到我談臺灣的問題時,情感上不能接受。事實上,你越是美化一個「別處」,就越是不滿意「當下」,越是不滿意「當下」,就越是會美化「別處」,變成一個「惡性循環」。
記者:你有沒有把自己的思考清理出一個脈絡來過?
薛仁明:沒有。其中一個原因是我不學無術嘛。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出道很晚。我是寫《天地之始》才出道的。像我這樣登場很少的。我的老師林谷芳也是,很早就有點名氣了。但是到38歲才出版第一本書,被大家知道。然後,到了四十多歲才出版《諦觀有情——中國音樂傳世經典》,這本書公認是談中國音樂談得最好的一本書,迄今為止還沒有人超過。當然,我的天資跟林老師無法相比。我也沒有想過我要出手寫什麼。我跟別人不同的一點是:我還在念高中時就想隱居嘛。很多人有類似的念頭,但付諸行動的不多。我大學一畢業,當完兩年兵,才24歲,就一個人跑到連半個人都不認識的臺東鄉下隱居了。一直到現在。當兵的時候,我挑了幾個假期,搭火車到臺東,一站站地下來,看地方,幾乎把每一個鄉鎮看遍了。
記者:為自己挑選適合隱居的地方。你在鄉下是當老師嘛,其實也就是去做鄉村教師了。
薛仁明:在臺灣有一個好處,就是在鄉下當老師跟在城裡當老師,待遇完全一樣,但鄉下的費用要低得多。這也是兩蔣重視教育的表現。我教了十幾年書,存了很多錢,娶妻、生子都沒有問題。後來我有了外面這些緣分,我就辭職了。我辭職第一年認真算了一下,我的收入只有教書的四分之一。後來我開玩笑,我說自從收入只有四分之一,我在家裡的地位也只有四分之一了。當年只要你對城裡的東西沒有太多的嚮往,你可以在鄉下生活得很好。在兩蔣時代,臺灣的社會流動是很好的,把中國古代的社會流動不僅保留了,而且還發揮得淋漓盡致。到了李登輝時代,這個情況才開始轉變。我在大學時期,我當家教,我有兩個學生,一個月的收入就可以付我一個學期的學費了。這個尤其跟蔣經國對教育的重視有關係,他的政策讓出生清寒家庭的子弟有機會受到好的教育,促進了社會的流動。
記者:上世紀80年代之後,情況就變了?
薛仁明:李登輝時代開始,搞所謂的教育改革,學費提高了,受教育的壓力加大了。這兩年臺灣又在搞什麼12年義務教育,在搞教育的平均化,消滅重點高中,讓每個學校均衡發展,讓每個學生享受同等的教育資源。都是說得好聽,簡直是幻想嘛,怎麼可能做到,完全不切實際。結果是把重點高中消滅了,平均水準往下拉。優秀一點的老師就跑到私立學校去了。於是比較優秀的小孩,或者是有錢人的小孩,就被送到私立學校。私立小學、私立中學、私立高中,然後上臺大,這完全是美國的模式嘛,所有好的學校都是私立的了,社會的流動就停滯了。現在整個趨勢就是這樣,臺灣的政策就是討好有錢人。在公立學校就出現了我剛才講的那種情況,學生不願意學,老師不願意教,水準越來越差。美國的公立高中也是這樣的。
記者:你講的這個情況很值得我們深思,因為在我們這裡好像也出現了類似的動向。
薛仁明:大陸的情況還不清楚。總之可以參考。在臺灣,馬英九要做什麼好事,根本就做不了,處處受制。現在回過頭去看,臺灣整個文化最好的時代,也是在蔣經國時代,現在的文化是低俗化、媚俗化,好多有品質的文化被邊緣化了。現在被資本家挾持。臺北的房價可以漲成那個樣子。中產階級這些年也被消滅了。想過得安穩也不可能了。單是買一個房子就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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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仁明
1968年生。作者,講者,行者。
臺大歷史系、佛光大學藝術學研究所畢業。臺南一中二年級開始,長期困惑於安身立命之道,十八歲因之休學半年。十九歲開始,有心於儒釋道三家。關注的焦點,是生命之修行與文化之重建。一九九三年起,長居臺東池上鄉下。
著有《胡蘭成·天地之始》、《萬象歷然》、《孔子隨喜》、《教養,不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