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性德,在其短短三十年生命中,為後人留下的,大多是對亡妻盧氏那無盡的思念,以及悼亡愛情的悽美、哀婉。我們如今所認知的納蘭性德,提及其名字,腦海中浮現出的第一個詞,大多便是「愛情」。
當然,熟知納蘭的人都懂,愛情並非一個人一生唯一的宿命。而作為一名詞人本身,同樣也是這樣, 不可能一生儘是充斥愛情,那樣的人生,在旁人眼裡反倒是太過娘氣,太過陰柔。不陽剛,不幹練。
但納蘭的詞風其實早已定型,他的詞以小令見長,多感傷情調,間有雄渾之作。如今文學家對他的詞評,皆說有南唐後主李煜的遺風,著名國學家王國維對他的評價:"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納蘭性德是朱邸紅樓中的貴公子,才華豔發,多愁善感,氣質上受漢文士影響很深。雖曾有積極用世的抱負,卻更嚮往溫馨自在、吟詠風雅的生活。侍衛職司單調拘束、勞頓奔波,遠不合他的情志,使他雄心銷盡,失去了「立功」、「立德」的興趣。上層政治黨爭傾軋的汙濁內幕,也使他厭畏思退。詩人稟性和生活處境相矛盾,是他憔悴憂傷、哀苦無端的悲劇性格形成的根本原因。
當納蘭拋卻了愛情,作品中不再有哀思盧氏盧雨蟬之時,他的詞不改悽美,卻是另有一番風味。這首千古名篇《長相思》就是如此,似一口綿柔悠長的美酒,一入喉,便是無盡沁幽!
《長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山水相銜,浩浩蕩蕩的軍旅馬不停蹄地朝著關外疾進,入夜時分,四下裡千百個營帳凸現起點點燈火。這一夜,風雪交加,嘈雜聲將思鄉人的美夢聒碎,想起遠在千裡之外的故園,那裡有天倫之樂、畫眉之情、田園之趣,怎麼就沒有如此亂人心緒的擾人之聲呢?
之前的文章裡提到過,納蘭於兩年中主持編纂了一部儒學彙編——《通志堂經解》,深受康熙皇帝賞識,授一等侍衛銜,多隨駕出巡。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二月十五日,康熙帝因雲南平定,出關東巡,祭告奉天祖陵。納蘭隨從康熙帝詣永陵、福陵、昭陵告祭,二十三日出山海關。塞上風雪悽迷,苦寒的天氣引發了他對京師中家的思念,於是寫下了這首詞。
一程山水一程歌,一更風雪一更愁。在去往山海關的途中,納蘭寫下了這首思鄉之曲,從而成就千古名篇。「山一程,水一程」仿佛是親人送了一程又一城,山水之間儘是親人送別的身影。接著,納蘭的另一面便隨著「身向榆關那畔行」豪邁而出,這一局隱隱激蕩出「萬裡赴戎機,關山度若飛」的情懷。而「夜深千帳燈」更是寫出了皇帝遠行時的壯觀。試想,風雪之中,夜空之下,一個個帳篷裡露出的燈光,在群山裡一路綿延……
然而面對如此豪邁之景,納蘭卻在這風雪夜裡失眠了,於是數著更數,感慨萬千,開始思鄉了。不是故園無此聲,而是故園有家有親人,以至於讓自己沒有心思細聽這風氣雪落,沒有機會思忖這溫暖家門之外還有侵入骨髓的寒冷。而此時此地,遠離家鄉,才分外感覺到了風雪夜客旅異鄉的那種情懷。
這首千古名篇,就如出水芙蓉般純真清麗,又如夜來風潮迴蕩激烈!納蘭呀!納蘭!
王國維曾把此篇中上闋之景與「澄江靜如練」、「落日照大旗」、「大漠孤煙直」相提並論。讓我不由得想起了另外兩篇千古名作:
《漁家傲 秋思》
宋 範仲淹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裡,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徵夫淚。
《江城子·密州出獵》
宋 蘇軾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這兩篇名作,是被納入教科書的完美之作,當時在課堂上讀到這兩篇,都會被蘇軾的豪放不羈,範仲淹的慷慨雄放而深深震撼。範仲淹給我們展示了塞外悲涼、壯闊之景,而就在這悲涼、傷感中,卻迴蕩著經久不息悲壯的英雄氣。而蘇軾給人的卻濃縮精煉為了一個字——「狂」。這種豪放,這種不羈,再加上美酒酣暢,盡顯志在千裡的英風與豪氣。
相比之下,當然,納蘭的《長相思》與這兩篇不屬於同一格調,沒有蘇軾的豪放不羈,也沒有範仲淹的磅礴大氣,但納蘭就是在這綿柔與隱約中,將內心的情沁入了人的血液之中,回味,再回味!
某年的中秋,望著天上的滿月,寄居異鄉的我,望著故鄉的遠山,心底忽而浮出了納蘭的這首《長相思》,於是便提筆,以此格律寫下了自己的一篇
《長相思·中秋》
漫撥弦,音呢喃,焚香幽煙繞廣寒。
中秋月應圓。
玉兔眠, 嫦娥盼,雕欄單影不團圓。
何處似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