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00棵咖啡樹,楊加林和妻子,手握鐮刀,一刀刀砍下去,砍了整整四天。枝繁葉茂的咖啡樹,忽喇喇似大廈傾。
2011年前後,雲南保山市咖啡豆的收購價,開始斷崖式下跌。從高峰十多元一斤,一路跌到2016年,只剩三、四元一斤。
為了生存,楊加林砍去了一半咖啡樹。他揮著鐮刀,內心沉痛:「全國99%的咖啡,都產自雲南。」雲南咖農至少有40萬,平均年齡在35歲以上。
保山地處雲南西南部,北緯25度08分。咖啡本是南北回歸線之間的產物,保山已超出範圍,卻在乾濕分明,晝夜溫差大的庇佑下,硬生生殺出了一條路子,成為全國最大的咖啡種植基地。
「這麼大的需求量,咖農為啥掙不到錢?」楊加林想不通。他瘦削黝黑的臉龐上,滿是飽經風霜、苦心操勞的痕跡。三十出頭的年紀,看起來如年過五旬。
過去十年,村民陸續砍樹棄田,年輕人鑽入大城市,「在上海,做個流水線工人,日子都比種咖啡好過。」
楊加林捨不得。50畝咖啡田,砍掉一半,還有一半。他把剩下的樹交給妻子,自己到上海打工,掙錢還債。
踏上火車的那一天,楊加林心想:「等債還完了,還要回來種咖啡。」
1956年,保山國營潞江農場率先實驗,試種阿拉比卡系列咖啡豆成功。由此,潞江壩的咖農開始大面積種植小粒咖啡。
今年60歲的張和雲,仍記得當年潞江農場的盛況。3000人的農場,種著咖啡樹和橡膠樹,大人集體給樹施肥,小孩子在田裡樹間穿來穿去。「當時不知道咖啡是什麼,只知道這東西養活了我們一家。」
上世紀80年代,保山政府將咖啡作為特色產業來打造。建立咖啡示範園、扶持龍頭品牌、加大營銷宣傳。
1987年,雀巢的技術總裁到保山考察,喝了一口保山咖啡,忍不住道:「這是我在中國喝過最好的咖啡。」
「入口是熱帶水果的清爽香氣,甘甜明顯,果酸明亮,混合了黑巧克力濃鬱的香氣,入口順滑,層次豐富。」電影《一點就到家》裡,這樣描述雲南咖啡的口感。
「我們的咖啡豆,不比那些國外著名品牌的差。」20歲那年,張和雲開始種咖啡,他見證了保山咖啡的香氣一路飄到國外市場,甚至還有普洱等地的供應商,將當地咖啡豆運到保山加工,最後以保山咖啡的名義賣出去。
阿拉比卡的子品種鐵皮卡,是保山咖農最得意的傑作。栽下樹苗後,是咖農四年的培育和守望,樹苗每年至少施肥兩次,警惕天氣過幹或過溼。四年後,才能結出第一批果子。
11月的保山,溫暖乾燥,是採摘咖啡果的季節,農忙延續到來年4月。摘回來的果子,經脫殼機去殼,晾曬,等著收購商上門收購。
2000年後,帶殼咖啡豆的收購價突破4元每斤。當時的保山咖農,少則種著幾畝咖啡田,多則上百畝。這樣的價格,每年最多能收入十多萬元。咖啡樹成了保山咖農的「生命樹」。
這一年,16歲的楊加林,砍掉父親種的6畝大型咖啡樹,自己又擴種4畝,栽下鐵皮卡。收成後,咖啡豆價格漲到6元一斤,楊加林掙了五、六萬。
嘗到甜頭的楊加林,將咖啡田擴種至 50畝。農忙時,還要請七、八個臨時工幫忙摘果子。一直到2011年,咖啡豆價格都在平穩攀升,最高時接近13元一斤。
掙來的錢,楊加林拿來蓋了一間土木結構的房子,一家六口搬了進去。
2011年,是保山咖農最不堪回首的一年。
過去的收購季,村裡每天至少來兩位收購商。到了這年11月,楊加林翹首以待,卻見不到收購商的身影。
樹上的果子亟待採摘,家裡10噸豆子堆了一周後,收購商帶來了一個壞消息:「價格只能給到6元一斤,你賣不賣?」
「大家都懵了,當然不賣!」大多咖農選擇囤貨,楊加林急用錢,「割肉」賣了3噸,他心裡還揣著希望:「一定會漲起來的。」
過了兩天,收購商又傳來消息,價格跌到5元,且有繼續下跌的跡象,咖農在惶恐之下紛紛脫手。
之後幾年,咖啡豆的收購價,一直徘徊在谷底。咖農們熬不住了,不約而同地開始砍樹。村裡50戶人家,一半人砍掉咖啡樹,老人在家種芒果、甘蔗,一年收入要比種咖啡多一倍。年輕人則都奔向北京、上海、昆明。
楊加林沒捨得砍樹,家裡卻已捉襟見肘。
他的50畝咖啡田,一年要花兩三萬元施肥、請工人,到頭只能掙五萬。他發不出工人工資,便抵押房子和土地,向銀行貸款。每年貸2萬,一借就是5年。
2016年,咖啡豆價格跌入谷底,只剩3元一斤。楊加林掙不到錢,反而欠銀行10萬元。
咖啡樹鬱鬱蔥蔥,咖啡果火紅爆滿,楊加林和咖農卻不敢摘,任由果子爛在樹上,「採摘耗費人工、加工成本,不如不摘。」
楊加林狠下心,喊來妻子,兩人移平了一半咖啡田,改種芒果、玉米等作物。
但是咖啡樹的命運,並沒有好轉。
2019年上半年,雲南省遇上乾旱,部分咖啡樹幹死,還有的只開花不結果。
保山原本共30萬畝的咖啡田,只剩下10萬畝左右。當年,雲南省咖啡總產量,只有13萬噸,比高峰時少了3萬多噸。
這年,收購價雖漲了幾元,卻遠不夠支撐咖農的生活。楊加林和妻子養著兩個老人,兩個正上小學的孩子,眼看米缸已見底,還欠著銀行的貸款。
村裡在上海打工的朋友勸楊加林,來上海吧。2019年初,楊加林隻身去了上海。臨走前,他還在想,還完錢,一定要回來繼續種咖啡。
夏天,在體感溫度超過40度的車間裡,楊加林做著貨物包裝工,每月掙6000元,要寄5000元回家。
晚上關了燈,他向工友炫耀雲南的咖啡豆,「質量好,還賣到了國外。」咖農不掙錢的事情他掖著沒講,疑問也只懸在自己心裡:「我們的咖啡豆質量那麼好,為什麼賣不出好價錢?」
從2013年開始,國內的咖啡消耗量,每年都保持10%以上的增長,2017年猛增29%。在北京、上海等城市,一杯高端咖啡的價格賣到了30元以上。
但咖啡市場雖越來越大,咖農卻越來越窮。
雲南每年產10多萬噸生咖啡豆,產量居全球第九,但給雲南貢獻的GDP,只有10億元左右。
以楊加林、張和云為代表的保山咖農,大多只做初加工。他們將咖啡豆賣給收購商,有些收購商有烘焙咖啡的能力,有些則沒有,繼續轉賣。幾經周轉,才到咖啡品牌手裡,諸如星巴克、瑞幸、全家等,中間存在不少差價。
豆賤傷農,而市場的無序競爭,也間接導致了保山咖啡豆被賤賣。
近十多年,雲南本地興起了不少咖啡品牌,大多做著速溶咖啡的生意,銷往線下商超,以及淘寶、天貓等平臺。
2015年進入咖啡行業的中啡,在網上銷售速溶咖啡。普通的速溶咖啡,價格在1元錢一杯上下。其品牌負責人郭磊發現,速溶咖啡的價格越來越低。有品牌把價格降到5毛錢一杯,其他品牌為競爭,便降成3毛錢,最低的,還出現了1毛錢一杯的速溶咖啡。
於是,中啡也加入了價格戰。價格壓縮,成本自然要剋扣。很多網店的速溶咖啡評價欄裡,都寫著「沒有咖啡味道」、「質量差」等類似的評價。「這些咖啡用的是極次的咖啡豆,且含糖量高,咖啡因含量低。」
雲南咖啡的口碑,在消費者心裡一降再降,收購價隨之一跌再跌,最終導致咖農出走。
因接觸粉塵,楊加林皮膚經常過敏,高壓工作下生了病,低血壓倒在車間裡。只在上海待了三個月,楊加林就被迫回了保山。他很想看看上海市中心的咖啡店,卻沒來得及出門。
2019年底,咖啡豆收購價回升到了六、七元一斤。楊加林比以前更努力地種咖啡,只能勉強收回成本。他知道種咖啡能靠天靠地,可要將咖啡賣出好價錢,他卻不知道該靠誰。
2019年,郭磊砍掉中啡的三合一速溶咖啡,「不再打價格戰。」轉做純咖啡粉、掛耳咖啡,以及熟咖啡豆,提升品質。
轉產後,2020年,中啡在天貓的銷售額超過1億元。
楊竹是保山較早打造品牌的咖農,2009年,他開了自己的第一間淘寶店,隔年又入駐天貓,陸續推出中咖、辛鹿等咖啡品牌。如今,他的店鋪年銷5000萬。
除了自家種植園,中啡和中咖等品牌的咖啡豆供應,大多還是來自張和雲、楊加林這些咖農。
過去,咖農和品牌之間,存在多重鏈條。落到咖農手中的錢,寥寥無幾。
2019年,阿里巴巴推出了「雲南咖啡千人培養計劃」,建立咖啡創業者培訓,預計用3年時間,在雲南培養1000名專業的咖啡創業者,為雲南咖啡開疆拓土。
天貓團隊還帶領50個咖啡品牌,和雲南當地咖農、供銷社籤署現場採購協議。張和雲、楊加林等咖農,終於和品牌牽上線了。
中咖走「精品路線」,重點採購精品咖啡,張和雲等咖農按照中咖的要求種植、採摘精品咖啡豆,最終的價格,能賣到30多元一公斤。他所有的豆子裡,精品率能達到50%。
2020年10月,電影《一點就到家》上映,很多人才知道,雲南不止有普洱茶,還有咖啡。電影裡,李紹群是個固執的咖農,守著咖啡田,日復一日地研究咖啡品種。
張和雲是現實版的李紹群。
前60年人生裡,張和雲只做了一件事——種咖啡。他改良了四個品種,投入先進的滴灌設施,什麼樣的豆子最好,他瞄一眼就知道。
40歲那年,張和雲才買到咖啡機,喝上人生第一口咖啡。
「又苦又酸,本來想倒掉,但這是我自己種的,怎樣都覺得好。」這一喝,就是20年,老伴和孩子不能理解,這麼難喝的東西,張和雲是怎么喝下去的。
張和雲很清楚,他對於咖啡的感情並不停留在味覺上。收購價跌入谷底的那幾年,家裡40畝咖啡樹,他一棵也沒捨得砍。「最難的那幾年,都在吃年輕時的老本。」
去年,普通咖啡豆的價格漲到了八、九元一斤。身邊的咖農很興奮,都在討論,「會不會回到十幾元一斤?」
張和雲端起一個陶瓷缸子,從咖啡機裡接了半杯咖啡,嘬一口回道:「越喝越好喝,心裡存著希望總是沒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