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提示:遊靜是個非常奇怪的作家、詩人跟電影工作者,還是一個學者,其實比我大不了幾歲,但是成名太早。我年輕的時候就讀她的這些文章,我覺得這些文章很能夠描述出,當年那一代成長起來的香港的某些寫作者,或者文化人一種獨特的,跟兩岸都不一樣。
鳳凰衛視4月15日《開卷八分鐘》,以下為文字實錄:
梁文道:我有時候會跟別人提起來,我們香港的文化,或者香港的文化人、文化界,有種很奇特的冷淡跟低調,這種冷淡跟低調,使得我們有時候一開始不是太容易接受大陸的激昂熱情,也不一定能夠接受臺灣的溫情脈脈。那種冷淡低調到底是怎麼來的呢?後來我反省一下,也許這並不是普遍現象,只是我個人心中的一種定見,而這樣的定見肯定是受到某些人的影響,看了某些作品,某些文字使我有這個感覺。後來我想起來,原來是我以前年輕的時候,曾經讀過一些非常出色的香港作家的作品,比如說像我今天給大家介紹的遊靜,她這散文集《裙拉褲甩》。
《裙拉褲甩》其實是廣東話的說法,它的意思就是氣急敗壞,急急忙忙,東西零零碎碎的感覺。這本集子其實是舊書重出了,它是90年代出了書,後來早就絕版,到了今年居然臺灣又把它再版一次。而這裡面的文章更是古老,是上世紀80年代,遊靜在香港的一些報刊雜誌專欄上的結集。遊靜是個非常奇怪的作家、詩人跟電影工作者,還是一個學者,其實比我大不了幾歲,但是成名太早。我年輕的時候就讀她的這些文章,我覺得這些文章很能夠描述出,當年那一代成長起來的香港的某些寫作者,或者文化人一種獨特的,跟兩岸都不一樣。當然這都是專欄,平常想到香港的散文,就會想到香港的報紙專欄,而香港的報紙專欄大家都覺得是流水帳的東西,好像很難容得下一些特別創新的,特點有趣的試驗,但其實是有例外的。
比如遊靜的專欄作品就是個例外,我們來看看這裡面其中一篇文章叫《連夜》:「我喜歡看見安穩的人與不喜歡,怎麼說呢?如果我們在文字和形態上呈現了不安、邊緣、脆弱、動亂,那可能是因為我們選擇向常規世界底蘊裡的差池搖頭。尋找一種新的秩序,或者乾脆不是秩序,怎麼說呢?動亂的養料來自生生不息的堅持,所以尋找一片流動的不安,依靠暫時的穩定來維繫。」後來她又提到,「想著我的猶豫與任性,我相信變了,我渴望安穩,我們只來一次。「怎麼說呢?她這種非常猶豫的,對什麼事情都有距離感的感覺,在她得文字裡面相當強烈,這種距離感到底來自什麼地方,有時候是在中文與英文之間,有時候在香港人的廣東話口語與書寫出來的白話文之間,有時候是地臺灣跟大陸之間,有時候是在兩性之間,有時候是在不同的性取向之間。這樣的種種不適應,不在其位,格格不入的這種距離感,出現的是什麼呢?就是一種格外冷靜的思考自覺,以及一種到哪裡都會覺得有點猶豫,感性上對所有東西產生距離。
因此這些文章寫於80年代的報紙專欄,不可避免要寫當地的事件,當時的人物,當時的書籍,當時的電影,當時的熱門話題,而那一切早就過時了,甚至被她描寫的人都已經死掉了,但是這中間的態度仍然是這麼鮮明。比如其中一篇文章她談到搭地鐵:「在上環上車買票的時候選擇了銅鑼灣,往柴灣去的方向上又記起有點瑣屑的事情要到中環辦。這兩年來,我好像就是在地鐵上,向不同的迷亂的方向走,想站起身走出去,才發覺門已經關了。一隻胳膊夾在門中間,在門縫中閃過丟了它在門外。感覺被傷害,原來是傷害,以為遺失了車票,原來它還好好的在口袋中。」同時這本集子裡面,很讓人意外的就是出現一些詩,當年沒想到香港的報刊專欄是能夠登詩的,其中一首詩裡面她提到——這應該是給一個外國女子寫的一首詩:「因為你不懂方塊字/我無法跟你說這些/有一種時間/十五的月亮永遠是滿的/初一是彎而且重新開始/但是的/我來自的地方亦不講這些」。這就是一種在語言之中的距離感覺,她特別敏感。
這裡面對於臺灣或者大陸的作家或藝術家,有時候有一些非常犀利的批判,而那些批判也造就了我們,或者說代表了我們過去香港的,在文化、藝術跟政治態度上的一種獨特的立場。比如她在批評鄭愁予,批判楊牧欣賞鄭愁予,說鄭愁予文學語言很現代,她就說這些現代,只是語言上的風格。她說臺灣當年的詩人所講的現代,指是語言、自由和行事,而抹煞在現代主義課題中同樣重要的自我,與集體意識的檢討和反思。她要罵的是什麼呢,就是這些詩詞,他們仍然是堅持一種非常物化女性的,把女人女奴化的一種態度,貫徹在他們一些表面看起來很現代的語言之中:」在他們的語言裡面,比如詩人對自信的追尋,是妻女和曇花如何知道的,男性是神,騎著女奴們,一步一個吻的走出來,神的女奴是有名字的,娶一個忘一個,有時會呼錯。「也就是說他們表面現代,骨子裡仍然是保守,這是她對當年臺灣非常有名的大師級的批判。
然後她又提到,看後來香港又重新展一次,當年震撼北京的星星美展,她說「最近看星星美展,若我把這些作品還原到藝術創作的討論上,而不是靠它們在既定的社會範疇中,政治活動上的象徵意義來給分,它們的存在價值立即縮水,它們對藝術理念、創作媒體,本質過程與當前以及整個世界藝術歷史脈絡上的觀眾關係的不自覺性,使作者在反政治建制的姿態上,顯得盲目、空洞、失去重心。」多麼的狠毒的批評。甚至她在大是大非的政治問題上,比如說她看到學生絕食的時候,她首先會覺得首先肚子餓:「他們令我想到很多,比如說個人過份容易被煽動的感情。我的意思是,我坐在這裡看電視,就流了眼淚,這種事情經常發生,在渣打花園,在家中,在船上讀報的時候,在顯淺的道德對錯的識別上,這種事情自然是好的。因為我如此愛戀生命,但感性的洶湧又削奪人理性的認知。因為我流眼淚,我無法認真的思考事情,思考我對事情各種各樣的懷疑和可信,我懷疑這也是生為中國人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