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李涵
簡·莫裡斯能提供的,不僅是性別認同的經驗,她有更多「資源」。
當你行走在陌生的城市,滿目皆是紛繁的印象,頭腦被各種新鮮感充盈,需要從中提煉出這些地方的本質時,閱讀簡·莫裡斯最合適不過。莫裡斯在半個世紀的行走與書寫裡,總是從一個遊客的視角開始,漸漸深入這些地區的特性。她對城市性格的精準把握,與她的記者素養密不可分。
簡·莫裡斯
她曾是男性「詹姆斯」,
後來才變成女性「簡」
簡·莫裡斯有一個獨特的身份——她曾經是男性「詹姆斯」,後來才變成女性「簡」。她畢業於英國牛津大學,曾擔任《泰晤士報》和《衛報》的記者,在1953年獨家報導了英國探險隊首次成功攀登珠穆朗瑪峰的壯舉,後來轉行為自由記者和作家,寫過兩本小說,其中《哈弗的最後來信》還入圍1985年布克獎短名單(玩票似的)。她最主要的作品是《大不列顛治下的和平》三部曲和幾十本遊記,比較著名的有《西班牙》、《威尼斯》、《的裡雅斯特》、《雪梨》、《牛津》、《香港》等,被《泰晤士報》評選為「二戰後英國最優秀的十五位作家」之一。
可以說,她的遊記和歷史著作一樣,在史料中披沙揀金,尋求這些地區何以為今的密碼。
記者的身份讓莫裡斯能夠在五十多年的時間裡行走五大洲,親臨歷史現場(審判艾希曼、柏林圍牆倒塌等),在幾十年裡反覆來到一些城市,看到它們的變化。莫裡斯的筆是絕佳的攝像機,一段段的長鏡頭掃過去,掃過去,看到這些城市在歷史影響下的側影。
她的寫作主題根植於城市的特性,城市特性也塑造了國家的性格。這些特性源於它們所在的地域,地域形成歷史,歷史構成政治和民族,幾百上千年的糾纏讓每一座城市都無比複雜,擁有無數交叉路口。每一座城市的今日呈現在莫裡斯的眼中,就成為對歷史的解釋。其中最關鍵的是人,更準確地說是「人群」。
簡·莫裡斯
在短短瞬間,
破譯出人們攜帶的城市密碼
非虛構寫作中的遊記並非普通的旅遊記錄,要使讀者印象深刻,需要在表面的景觀下發現一些恆定不變的東西。許多非虛構遊記作家(如奈保爾、保羅·索魯)喜歡在遊歷中採訪當地人,通過上至官員、學者,下至普通大眾的採訪,讓他們講出對於該地的印象和存在的問題,同時穿插著他們的故事。
在我的閱讀經驗裡,這一類遊記寫法非常普遍,它們不僅是遊記,而且是深度的報導。有時作家在遊覽中體悟,有時幾乎就是人物的訪談結集。作家本身只充當引導者的角色,主要是人物自己發聲。
簡·莫裡斯則和他們完全不一樣,莫裡斯的文字裡極少出現長篇的單獨人物採訪,她將目之所見的人群活動統統收入筆下,因為這些人的活動就足以代表這座城市某些面向的特徵,已經無言地展露了歷史衝刷過的印痕。對史料的偏愛與人群的觀察,讓她的文字氛圍顯得很安靜,也帶有微微的倨傲,因為她更愛與「過去」對話。面前移動的人群成為模糊不清的色塊,只有她不遠不近地靜靜站著,成為清晰的形體。
鮮少在遊記中寫人的簡·莫裡斯,最新的作品居然是一本專門寫人的《接觸!一本邂逅之書》。《接觸!》裡不少段落直接選自之前的長文章,「好奇遊客」的印記要大於「職業記者」。她說「我在這裡回憶的有富人,也有窮人;有年輕人,也有老人;有位高權重之人,也有謙卑低微之人;有淳樸粗俗之人,也有文明講究之人;有大名鼎鼎之人,也有籍籍無名之人;有特立獨行之人,也有普通平凡之人。我在本書中只用了隻言片語來記錄他們,而他們中的每一個人當然都值得花更長的篇幅去描述:但話說回來,他們算不上我的朋友,甚至連熟人都不是,只是僅僅有過接觸罷了。」
莫裡斯在此索性拋開主題,直接呈現她接觸過印象深刻之人的片段,每一章只數百字,輕巧有趣如筆記小說。這些人擺在一起就是充滿異國風情的掛件,是莫裡斯從遠方攜來的紀念品,帶著獨特的裝飾紋路,竟然有這麼多種風格。這些人是莫裡斯的擦肩而過,但只用這短短瞬間,莫裡斯就能敏銳地破譯出他們攜帶的城市密碼。他們當然不知,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他們曾經落在一個好奇作家的眼中和筆下!
那時還不必急,
什麼都簡答,都慢
莫裡斯寫得最好也最舒展的作品是單行本的「列國列城志」,篇幅允許她細細總結這些城市的故事,從歷史、地理、人文、民族、文化、宗教、個人感受等方面講述它們的特質。
她在史料中爬梳,將它們的歷史娓娓道來,並且接續起此刻的世界,因為現在就是歷史的倒影和延續,現在蘊藏著歷史留下的過去。這些城市有自己的矛盾和猶疑,它們身處現代,同時又要面對過往的重負,歷史是榮耀也是阻礙,帶來了豐富的遺贈也留下了各種問題。每個城市都在迷戀著過往的輝煌,又對當今的衰落困擾不已。歷史總要往前走,負責繼續這些城市的是從古至今的每個城民,他們對城市形象的建設,自身生活的呈現,無意中表露的動作和言語,就是構成這座城市的細胞,承載了城市本質的密碼。莫裡斯記錄下它們的思考和彷徨。
在《雪梨:帝國的絢爛餘暉》這本書裡,她從雪梨的城市建設、雪梨人、雪梨的自娛精神、雪梨的帝國情結等方面展開,幾乎是一部城市的分類編年史。「縱觀雪梨的歷史,這個城市都被貼上了『非常隨性』的標籤,這種『隨性』至今延續。它是這個幸運國度裡的大都市——這個國度幸運到可以帶著它逃離大英帝國。」
「作為回報,許多雪梨市民珍視『母國』復興的自豪感——並非一種勢利的懷舊心態,而是一種在一項偉大志業中並肩作戰的同志情誼。因為那個帝國的緣故,這個城市得以存世,而它也一直深刻影響著這裡世代居民的生活,這種影響至今都顯而易見」,是她對這座城市的定論,她抓住這座城市帶著大不列顛的榮耀,又由這個國家最邊緣蠻荒的人群建造,同時身處帝國邊緣的特徵,研究它對「母國」的眷戀和驕傲感,大英帝國的流放犯人將對帝國的眷戀帶到這裡,在今天的都市年輕人身上發揚成為一種自娛精神。
《世界:半個世紀的行走與書寫》是莫裡斯從當記者開始,對於二十世紀下半葉的觀察和報導結集。莫裡斯的風格在此書裡更顯壓縮和密集,通常先鋪展觀察到的現象,再用幾段文字概括這些城市的特性。莫裡斯在這本書裡是職業的記者,她在有限的空間內最大限度地將她的探索融合進來,從開篇的「現實印象」出發,到史料中的尋覓,到對這些城市複雜性的解讀,密密層層,略顯擁擠,篇幅有限,書卻不薄。
一篇文章已經足夠顯出莫裡斯發掘城市特性的功力。這是莫裡斯遊歷的編年目錄,讓讀者能夠一覽無餘她踏足的所有地方。《歐洲五十年:一卷印象集》相對較為輕快,它用數個主題將分裂又帶著統一衝動的歐洲連綴在一起。這是有意思的小品,沒有太多理論的分析,是莫裡斯直接感受到的人事物,同時又相比單寫人的《接觸!》多了些嚴肅的評論。歐洲教派和民族林立,是國際政治與世界歷史的交合轉捩點,是世界複雜性的濃縮。
《世界》,[英] 簡·莫裡斯著,方軍、呂靜蓮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6月版
簡·莫裡斯的文字風格是老派的,風景人物的鋪陳很像十九世紀的維多利亞小說。那時還不必急,什麼都簡單,都慢,連時間都夠,一座城市就有太多可看的東西,就足夠寫一整本書,不用匆忙奔往下一個地方。她像好奇的狗一樣咧嘴微笑在城市中行走、收納,在故紙堆裡回溯它們曾經的模樣,用長鏡頭記錄下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一切。然後,就這麼慢慢地,親身穿越了半個世紀的世界歷史。
本文原載於2015年8月23日的《新京報書評周刊》公號。
作者|李涵
編輯|徐悅東、李永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