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位教師表示,近日已經收到了部分補發的津貼。目前他們的心願是:「把該補的補了,爭取把目標考核獎發了。」
高林建了教師維權群,500人的群很快滿了。從建群到現在,他被約談十次以上。他稱,此事曝光之後,教師被要求不能轉發相關信息。
學生只有在烏蒙信合公司帳戶上才能取到錢,開帳戶就要扣錢,50元手續費。「其他的我都能理解,唯獨最後給孩子的錢(都要扣),我個人沒辦法理解。」
早上6點,楊成就去烏蒙信合公司排隊取錢。「人太多了,大家都不相信這個公司。感覺放在裡面,後面就取不了了。
當地一所小學的聚餐時間。在國務院通報中,大方縣截留了困難學生生活補貼。(當地學校微博截圖/圖)
督查曝光是「早晚的事」
2020年9月4日約21時,楊成正在吃晚飯。突然間,同事的一條信息在微信群中炸開:一條《關於貴州省畢節市大方縣拖欠教師工資補貼,擠佔挪用教育經費等問題的督查情況通報》的連結映入楊成眼帘,他頓時有些激動,覺得「老師的工資應該有望了」。
31歲的楊成是大方縣的一名中學老師,今年是他教書的第4年。他所在的學校有一百多位教師、兩千多名學生。他告訴南方周末,該校從2018年3月就開始拖欠工資,2019年最為嚴重,這一整年的績效工資沒發,獎金也發得少,其他縣發1萬多元的目標考核獎,他只收到6000元。
他算了一下,績效加目標考核,他被拖欠兩萬多元。最近幾天補了一部分,他推測是因為這則通報。
這是一則刊發在中國政府網上的通報,全文3363字,分列七大問題,罕見直陳一個地方政府嚴重拖欠教師工資補貼問題,甚至連困難學生的生活補貼都截留。
通報顯示,國務院「網際網路+督查」平臺獲知投訴線索後,國辦督查室派員赴大方縣明察暗訪,發現該縣自2015年起即拖欠教師工資補貼,截至2020年8月20日,共計拖欠教師績效工資、生活補貼、五險一金等費用47961萬元,挪用上級撥付的教育專項經費34194萬元。同時發現,大方縣假借推進供銷合作社改革名義,發起成立融資平臺公司,違規吸納資金,變相強制教師存款入股,截留困難學生生活補貼。
消息一經發布,不僅在楊成的微信群,全國輿論都炸開了鍋。
另一名小學老師陳凌也在那天收到了信息,他沒有太興奮,覺得這是「早晚的事」。在他眼中,國務院通報是解決問題最好的方式。
2020年五六月份,有老師將國務院「網際網路+督查」平臺連結轉發到微信群中,楊成看到之後,開始在上面反映情況。一開始,他沒抱太大希望,覺得反映了也沒用,但還是試了試。之後,他再將連結轉發給了其他老師。大家都沒商量,各自在平臺上陳述相關情況。
直到兩天前,他們等到了結果。
楊成屬於被拖欠較少的受害者。在大方縣一所鄉村小學,據校長張陽稱,從2015年至今,該校每一位教師被拖欠的津貼都有四萬多,加上目標考核獎等,可能有六七萬元。目前學校在崗在編教師10人。
與楊成一樣,多位教師表示,近日已經收到了部分補發的津貼。前幾天該鄉村小學教師工資已經補發兩萬多元,「不算目標考核獎等,目前每位老師可能還差兩萬多元」。
被約談十次以上
也是楊成在「網際網路+督查」上反映問題的那段時間,十幾位老師一同去了大方縣教育科技局了解情況,楊成也在其中。他稱,教科局的相關人員與他們交談一兩個小時,承諾會給他們解決,讓老師不要上訪。
40歲的教師高林是大方縣安樂中學的一名體育老師。2020年上半年,大方縣教科局要求教師將工資存入地方政府發起的烏蒙信合公司,才可以拿到績效工資。高林聽到後感到氣憤,覺得自身權益受到侵犯。6月25日,他建立了教師維權群。500人的群很快滿了,其他一些小群加起來,人數達一千多人。
建群後第3天,縣教科局約談高林。高林回憶稱,教科局領導告訴他,不要把事情搞大,要懂得大方的政策。他反駁稱,縣政府挪用教師工資的時候,有為教師考慮過嗎?
高林稱,從建群到現在,他被約談的次數達十次以上。
他告訴南方周末,此事曝光之後,教師被要求不能轉發相關信息。隨後,陸陸續續有一些老師退群。「若不退,年終考核與職稱評定將會受到影響。」
新華社每日電訊9月6日報導印證了高林的遭遇。報導稱,曾有老師因向政府反映相關問題被處分,還有不少老師遭到解聘威脅,縣城老師被威脅調到邊遠村小,不準參加職稱晉級和評優。即使被國辦督查室點名後,當地仍有教師因在朋友圈轉發通報而被相關部門電話警告。
2018年末,陳凌也曾去上訪過:「當時所有單位都有目標考核獎,唯獨學校老師沒有」。幾位老師去縣裡信訪辦溝通,當時他們沒有遇見相關負責人,也沒有得到明確回復。隨後,拖了一段時間,有六千元發到老師手上,但這與陳凌心中一萬多元的預期還是有些差距。
當時張陽也去了信訪辦。他覺得,這個問題的核心,關鍵是「尊師重教」。「你要不發都不發,你要發就都發,憑什麼要區別對待,那時候老師心裏面不平。」
在協商過程中,楊成他們反覆聽到的一句話,就是「讓我們理解,理解大方財政緊張」。
這是一個坐落在貴州西北部的縣,常住人口約63萬人。該縣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顯示,2019年財政總收入33.88億元,同比增長14.9%,全縣各級各類學校教職工13008人。
2019年4月24日,貴州省政府批准大方縣退出貧困縣序列。至此,全縣164個貧困村全部摘帽。
對於財政緊張,在2020年該縣政府工作報告有一段表述:財政收入偏低,財政增收乏力,歷史欠帳較大,稅收收入持續低位運行。地方政府性債務、民生欠帳等風險點仍然存在,還本付息壓力較大,財政「收不抵支」,資金短缺與發展需要的矛盾十分突出。
自從財政緊張開始,張陽就不敢申請學校項目。他稱,所有涉及教育的經費都受到影響。據督查通報,2018年、2019年兩年間,大方縣共挪用上級教育專項資金34194萬元,其中中央直接下達部分佔76%,主要包括生均公用經費、校舍改造、營養改善計劃經費等。
在上述政府工作報告中,不少教育工作依然是成績亮點:累計發放各類教育資助7864萬元,惠及學生11.19萬人次;投入9575.69萬元落實營養餐改善計劃,覆蓋學校320所,惠及學生12.43萬人。
在這方面,前述鄉村小學主要通過募捐或者對外籌款的形式來開展學校建設。蔣偉是該鄉村小學的一名外來志願者,2013年來到該小學。他不在編制之內,不拿工資。他說,學校經費常常處於「沒錢狀態」,對上基本上拿不到任何經費。
蔣偉說,志願者艱難,學生艱難,學校艱難,老師們也艱難。因為沒有錢,教育沒法發展,學生權益更難以顧及。
排隊取錢
上述國務院通報稱,大方縣改變家庭經濟困難學生生活補助原有發放渠道,通過烏蒙信合公司代發困難學生生活補助,涉及困難學生4.2萬多名。截至2020年8月20日,烏蒙信合公司共有社員7.56萬人,其中18歲以下未成年社員的比例高達56%,主要是因發放困難補助而被動入社成為「股東」的中小學生。
工商資料顯示,大方縣烏蒙供銷信用合作商務服務有限公司(簡稱烏蒙信合公司),註冊資金10000萬元,經營範圍為農業生產生活資料、農副土特產品生產、加工、購銷。
通報顯示,2019年6月,大方縣委縣政府以推進當地供銷合作社改革的名義,發起成立烏蒙信合公司,違規開展所謂「社員股金」服務業務。違背公司註冊登記的經營範圍,背離公司章程提出的「服務三農」宗旨,將攬存的資金幾乎全部調劑到與「三農」毫無關係的領域。
楊成稱,烏蒙信合公司在未經授權的情況下,給老師和學生辦卡,學生的資助會打到這張卡上,初中生每半年補助有六百多元,小學生每半年有250元。
蔣偉反映,學生只有在這個帳戶上才能取到錢,開帳戶就要扣錢,50元手續費。辦理起來也麻煩,需要排老半天的隊。他感到憤怒:「其他的我都能理解,唯獨最後給孩子的錢(都要扣),我個人沒辦法理解,那些都是給貧困家庭的補助!」
通報稱,烏蒙信合公司以提供社員股金服務名義,直接剋扣每名學生50元作為入社資格股金,導致210多萬元困難學生補助被違規截留。
不僅是學生,老師們也被要求去卡裡存錢,在楊成的敘述中,每位老師需要存2萬-5萬元。「存了之後才給我們發了績效工資,不存的話就不發績效工資。」
大方縣的一所小學有3位老師沒有籤字存錢,張萌是其中之一。她覺得這種形式「不靠譜」,而且本身經濟壓力大,沒有多餘的現錢可以存入烏蒙信合公司。她曾聽說,有一些村鎮採取措施,存錢達到一定數額會給村鎮考核加分;不存的話,年末的評先選優都輪不到。
楊成告訴南方周末,卡辦完之後,一直沒發卡,存放在各鄉鎮教育管理中心處。直到兩三個星期前,他才拿到卡。一開始拿卡取不了錢,直到近日才可以。
一名老師在拿號排隊,等待從烏蒙信合公司取錢。 (受訪者供圖/圖)
2020年8月29日早上6點,楊成就去合作社排隊取錢,此時距離合作社上班時間還有3個小時。「人太多了,大家都不相信這個公司,現在有錢了把它取出來,感覺放在裡面,後面就取不了了。」
9點,合作社開始上班排號辦理。2019年12個月的補貼費用4200元,楊成取到4150元,另外50元即是「辦卡的手續費」。
多位教師表示,目前,學生的錢已經全部退回到教科局。陳凌表示,老師和學生在這方面都沒有知情權。張陽表示,可以理解政府的難處,但是具體的做法不能完全理解。
老師的心願
蔣偉常常聽說老師們經濟上的拮据:工資發得慢,工資不夠花,許多老師處於「等工資」的狀態。
張陽稱,目前他所在學校10名教師年齡在26至47歲之間,處於「上要養老、下要育小」的人生重負階段,在崗編內教師月平均工資不足四千元,他們大多需要還房貸,每月還要花400-500元的車費支出。工資再除去家庭生活必要支出,基本無所餘留。
楊成的住房公積金只補到2019年6月,他所在學校的教師宿舍還沒有修建好,需要老師自己在外租房,一年房租五六千,頂得上楊成一個月工資。
住房公積金被拖欠,楊成不敢有買房計劃;工資打不上來,高漲的房價也讓他倍感壓力;五險一金的繳納停留在兩三年前,每年績效工資、目標考核獎不發,生活有時候會陷入困難,「特別是逢年過節回家,有許多要花錢的地方」。
沒有住房公積金,教書11年的陳凌還是買了房。他開玩笑稱當時房子是「吵架吵不過才買的」。與之相比,他更不顯得輕鬆,他每個月還房貸需要五千多元,每個月工資幾乎都會搭進去。「現在不是有那麼多網貸嗎?我到處貸了五六家,現在負債五十多萬。」
前不久剛從合作社取出來的錢,已經被他用完。陳凌比較樂觀,稱自己已經習慣了,「最多10年就可以搞定了」。
持續的工資拖欠也給老師的情緒和心理帶來負面影響。張萌的兒子在高三時得了抑鬱症,這讓她每天精神緊繃,每個月兒子的醫療與旅行的費用,加起來需花數千元。楊成說,年輕一點的老師想著辭職,因為「覺得沒意思」,有些老師不想上課。這些年來,「該得到這些東西沒有得到」,讓老師們覺得失落。
目前,多位老師的心願是:「把該補的補了,爭取把目標考核獎發了。」
(文中楊成、陳凌、蔣偉、張陽、張萌均為化名)
【來源:二三裡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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