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一個飯局上,與傅國湧兄聊起金庸。他數年前曾寫過一本《金庸傳》,經過大量搜集與研究材料,這次他把這本書重新修訂出版。他說,在這本書裡,他對金庸及其作品有了更深人的了解。但也是在飯桌上,我意外得知許多八零後朋友,都沒有讀過金庸、古龍等人作品。以前有句話,有華人的地方,必有金庸的小說。還有一句話,凡有井水處,皆有古龍書。這些人的作品,猶如生命的胎記,是一個難以抹除的記憶。所以,當聽到有人沒讀過他們的書,我真的驚呆了。我當時一臉困惑地問:這怎麼可能?一位八零後朋友反問:為什麼不可能?
是啊,凡事皆有可能。八零後一代人出生時,正值金庸等人的小說在大陸流行,而當他們長大,這股熱潮卻已慢慢消退。所謂流行閱讀就是這樣,一些作品在某個階段是大眾的心靈雞湯,可在另一個階段卻可能被當成過期罐頭。流行作品不是經典著作,哪怕它曾經銷量巨大,也只能停留在一兩代人的記憶中,而不會像經典著作那樣成為跨時代的共同記憶。念及此,就不得不承認,我和八零後朋友們事實存在著閱讀代溝。不由想起二十世紀八零年代,我和我的小夥伴們的閱讀時光。當然,我只能寫下自己的閱讀故事,無權代表任何其他人。這段記憶並非遙不可及,可說來卻已過去了二三十年。
作為一個準中年男,八零年代正是處於青少年時期。從時代特徵來講,那是一段讀書的黃金年代。七十年代末,《讀書》雜誌創刊第一期刊出一篇《讀書無禁區》的文章,喊出了那個時代大眾的心聲。在經過多年思想禁錮,人們如饑似渴地撲向新華書店,尋覓自由閱讀的樂趣。當時的閱讀熱情,如今看來那真叫做瘋狂。經常逛舊書攤的人就知道,隨便打開一本當時發行的外國文學作品,印數動輒以數十萬冊計。許多社科類著作也成了暢銷讀物,如三聯書店閹割版的《寬容》,一九八五年首印就是十五萬冊,而且很快就賣完了。
當然,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寬容》這本書,也很少讀外國文學經典。這一切對一個生長在農村的孩子,就像是發生在陌生國度的故事。不過拜時代所賜,當時大量港臺通俗讀物通過各種渠道進人大陸,成為民間熱門讀物。我讀金庸,古龍等作家的作品,就是從當年隨處可見的盜版書店開始的。所謂盜版書店,指的是那種除了賣些雜誌、圖書,還出租各類通俗小說的個體書店。這些書大多來歷不明,印刷質量也很差,不時會發現錯別字、印錯頁等情況,但是借閱者眾多。一般情況下,拿到這些書時都是髒兮兮的,書角起皺不說,還經常缺上幾頁。尤其是看到關鍵情節卻發現少了幾頁,不由讓人咬牙切齒。為了保護這些生財的盜版書,書店老闆往往給每本書裝訂上牛皮紅邊護套。而為了能夠在課堂上偷看書,有人便給這些書再包上掛曆紙的封皮。當然,這種小動作經常瞞不過老師。於是,有的老師會把書沒收,等他自己看完了再還給學生。
這些盜版書店出租的書,多數是武俠和言情小說。武俠小說方面的作家有金庸、梁羽生、古龍、溫瑞安、諸葛青雲、臥龍生等等。這些人不僅作品在大陸被盜版,連人名也慘遭盜用。盜版書店裡就有許多不知哪裡來的武俠小說,用全庸之類的筆名出版。這類盜版書大多為粗製濫造,唯情色描寫方面比正牌作家大膽細膩,因此也有不少人借閱。當時最有名的是前面四位作家,不過我偏愛金庸、古龍的小說,有很長段時間,我幾乎每年都會重讀他們的小說,如《鹿鼎記》閱讀次數不下於十次。一開始接觸武俠小說,自然是受大眾時尚影響,後來再讀,一半是為了打發無聊時間,一半又是因為人生正處於低谷,讀點武俠小說養氣。
言情小說方面,排在第把交椅座位的是瓊瑤,這位言情小說祖師奶奶,至今仍是浪漫愛情小說、電視劇領域的常青樹。據說瓊瑤創作的電視劇集《花非花霧非霧》最近在大陸播放,收視率仍然很高,堪稱業界奇葩。其他言情小說作者還有岑凱倫、亦舒等人。亦舒是作家倪匡的妹妹。倪匡的衛斯理系列,是八零年代除武俠外最暢銷的類型小說。兄妹二人的作品當時都是盜版書店不可或缺的讀物。岑凱倫是一個奇特的存在。至今,關於她,也許是他的身份和生平仍眾說紛紜,成為一樁文壇疑案。但當年她的言情小說作品,其風靡程度絕不亞於瓊瑤。言情小說外,當年流行的女作家還有三毛的旅行隨筆,她的《撒哈拉的故事》讓無數人見識了什麼叫作異域風情。
武俠、言情小說之外的暢銷書,除上面提到的倪匡的科幻小說系列,他曾幫金庸代筆寫作《天龍八部》,還有一個偽稱香港女作家的偵探小說作家雪米莉。關於這個筆名及其真實身份,如今許多人都知道了。這其實是四川作家田雁寧和他的寫作團隊的共用筆名。大陸作家寫通俗小說,非要偽裝成港臺作家,恰表明當年港臺通俗文學的強勢。如果不這麼做,田雁寧等人當時大概也不可能數錢數到手軟。有趣的是,直至二零零七年,田雁寧接受媒體採訪時還自稱從未到過香港。從這也可看出,當年通俗小說作品多麼容易走紅,而讀者又是多麼容易上當受騙。
這種簡陋而繁榮生長的盜版書店,隨著社會越來越開放,逐漸走向末路,到了九十年代後期就慢慢絕跡了。但這類書店對當年通俗文化推廣的作用很大。那時候,我應該是讀初中一二年級,經常晃晃悠悠地騎著自行車,到書店裡借閱小說。有時看到一些書裡有關鍵情節就怦然心動,趕緊把書夾在其他武俠小說一起借閱。通常一次借二三本,幾天就讀完了。女生也經常到書店借言情小說。對於她們來講,瓊瑤等人的作品提供了一個夢幻世界,讓人沉迷而難以自拔。那時,比較時髦的初中女生,喜歡哼著《幾度夕陽紅》之類的瓊瑤電視劇歌曲,在書本上貼著翁美玲的劇照貼紙。她們做著和白馬王子牽手相依的夢,卻不得不面對多數男生情竇未開的事實。
金庸等人的武俠小說,一開始在大陸遭到了保守文化人士的激烈抨擊,後來又被捧到近乎神聖的地位。對瓊瑤、岑凱倫的言情小說,一直以來評價都不算高,哪怕有人想翻案也不太成功。客觀地講,這些作品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藉由通俗文化渠道,對大陸讀者進行了一場文化啟蒙。這是有別於精英式思想啟蒙的另一場大眾文化啟蒙。通俗是神聖的墓志銘。在那個年代,武俠、言情小說成為流行閱讀作品,打破了意識形態色彩濃烈的官方讀物的壟斷格局。在一個思想文化嚴重退化的時代,通俗讀物的功能就是把大眾的審美能力提升到相對正常水平。例如,從金庸小說,人們恢復了對正邪的基本判斷;從古龍小說,人們體驗到了何謂自由不羈的生活;從瓊瑤小說那裡,少男少女明白了什麼是轟轟烈烈的愛情;而從岑凱倫的小說,人們恢復了對物質欲望的自然追求。從這角度看,八十年代盛行的人道主義、人性論,與這輪流行閱讀的內在精神相契合。
我當時並不明白這些道理。我的小夥伴們大概也不會這麼去想。但這種出自人性正常欲望的精神,天然具有強大的顛覆能力。無論保守人士如此攻擊詆毀,這些通俗作品仍然勢如破竹,一路攻城略地,與其他文化潮流匯合成一股勢不可擋的時代精神。到了九十年代,金庸作品獲得官方許可,由老牌出版社三聯書店在大陸出版發行。這意味著,通俗文化在主流話語體系佔有一席之地,人性的力量終於戰勝了各種保守思潮。我們這一代人,正是在八十年代這股通俗文化潮流的滋養下,各自走上了人生路。這是一個事實,如今已可以寫進歷史。不管從那以後社會文化如何變遷,這都是我們的閱讀記憶,也是我們的精神遺產,以及文化暗號。
【圖片聲明:圖片來源於網絡,如有侵權請聯繫作者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