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文明史上,只有兩個人的死被所有西方人嘆息。
一個是為耶路撒冷哭泣的耶穌;另一個,不是阿基琉斯,不是凱撒,而是蘇格拉底。
而他們兩人的死,為西方文明打下了兩個基本色調。
蘇格拉底的死是西方哲學的核心事件。哪怕到今日,人們也難以想明白:為什麼雅典這樣一個文明的民主城邦,要把最愛它的兒子——這個最智慧的雅典人蘇格拉底給處死?
讓我們走進這場讓人為之心碎的審判吧。
蘇格拉底的審判
雅典議會
時間:公元前399年
原告者:莫勒圖斯
被告者:蘇格拉底
罪狀:1.敗壞青年 2.不信神明
絕對沒有人會相信,一個從未與蘇格拉底蒙面的年輕人,竟然會要求法庭處死蘇格拉底。真正想要控訴蘇格拉底的,一定是這位幕後指使者——雅典民主派重要人物阿奴圖斯。
眾所周知,蘇格拉底從來就不喜歡民主(「那就是一群沒有牧羊人的羊群」,實行多數人的暴政)。加之蘇格拉底與雅典民主派的敵人阿爾西比亞德、克裡提亞、卡爾米德等人都有過密切的關係。正是擔心蘇格拉底對於民主的破壞,阿奴圖斯才想通過審判將他逐出雅典。
蘇格拉底被帶到了500名法官面前,他要為自己的污衊作出最有力的回擊。
針對壞名聲的辯護
《蘇格拉底的申辯》吳飛編
蘇格拉底首先澄清了「自己的知識與智者的智者不一樣」,因為智者教給人們的,只是到法庭上贏得勝利的辯論術;而他雖然也愛辯論,但他想讓人們學會的是德行。
接著他告訴大家自己的真正的智慧是「無知之知」。
他說,他到處找人反駁,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雅典人——他通過不斷的反駁來實現自己的智慧,同時也以不斷的對話幫助處在缺陷中的雅典人學會愛智。這是神的給以他的使命。(偉大而高尚的使命,卻也是那些政治家想要殺掉他的原因——哲學與政治不可調和的矛盾)
最後他指出了污衊形成的原因,雅典人不能容忍「越來越多的有閒青年加入進來,和他一起,或學著他審察他們」。
我們對蘇格拉底這一段的辯護不禁感到驚訝。他根本就沒有把贏得官司當成自己的目標!
他是在堅守立場。
他好像一直在說:「你們這些雅典人呀,別想讓我停下,乖乖地等著我來拆穿你們的偽善吧。」
恭喜蘇格拉底,他成功激怒了雅典人,全場譁然。他們不僅為蘇格拉底這與眾不同的申辯方式瞠目結舌,而且因為蘇格拉底所講的哲學立場而愈加憤怒......
針對控訴的辯護關於敗壞青年
關於自己「敗壞青年」罪狀的辯護,蘇格拉底對莫勒圖斯說了這番耐人琢磨的話:
「那怎樣,莫勒圖斯?難道你小小年紀,比我這麼大把年紀更有智慧......難道我反而那麼無知,根本不知道,如果我要給身邊的人帶來痛苦,我就會冒著被他傷害的危險,所以我還是像你所說的,有意做了這些壞事?我可不信你這一套,莫勒圖斯,我認為沒有一個別人相信。而我要麼沒有敗壞他們,要麼敗壞他們,但是無意的......如果我無意敗壞了他們,法律就不該因為這種(無意的)過錯,讓人帶我來這裡,而應該讓人私下教育和警告我。顯然,如果我得到了教誨,我就會停止我無意做的事。而你卻迴避,不願意與我交往,不願意教育我,反而把我帶到這裡來,而法律只要求把需要懲罰的人帶到這裡,不是需要教育的人。」
這段話初看讓人摸不著頭腦,其實有著深刻的哲學意義。
它諷刺了莫勒圖斯只從政治法律角度思考:凡是犯了錯誤的,就應該受到懲罰,不管其原因如何。而不去注重教育。
更重要的是,蘇格拉底講出了他的哲學主張:沒有人是自願做不義之事的——因此對於無意作惡的人,應該教育而不是懲罰。
這不禁讓人想到另一位同時代的東方思想家孔子,同樣和他主張要以對德行的教育來平衡政治法律。
關於「不敬神明」
對於雅典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無神論」,莫勒圖斯也以此控告他。
但機智的蘇格拉底用一系列辯論便讓莫勒圖斯的控告自相矛盾:「一個信精靈之事又信神之事的人,卻不信精靈、神、英雄。」
蘇格拉底嘲笑他:「你同意我相信精靈,卻說我相信精靈的父母神。」
到此,莫勒圖斯已經被蘇格拉底辯駁得狼狽不堪。
讀者們大多都是無神論者,可能會覺得這些辯論莫名其妙。
但其實這涉及到了蘇格拉底的善與宗教本質的對立。
蘇格拉底究竟信不信神呢?答案是明顯的,並且他比一般雅典人還要虔誠。(監獄中本來沒有死刑犯向神祭祀的儀式,蘇格拉底在喝下毒藥之前,卻要向神行禮;甚至在臨死的時候,他都不忘囑咐克裡同,要向醫神阿斯克勒庇厄斯獻祭一隻雞。)
但他信的是自己美好哲學生活上不朽的神,而不信世人所說的會打仗的諸神,他不會相信宙斯真的會奪自己父親諾洛斯的王位。他把神與自己單獨聯繫起來了,神是他的道德指南針。
這當然不能被雅典人的宗教所接受。但宗教信的哪是真正的神呢?(「宗教是政治化的知識,也就是一種意識形態。意識形態關心的不是真理,甚至不是政治生活的真理,而是對政治現實的功用和利益......對神的知識一旦變成了宗教和意識形態,就不再謙卑,就不再堅持人與神之間的絕對距離。」——《生的根據死的理由》吳飛)。
一群對神不虔誠的人準備判決這個最虔誠的人了。
高貴的聲明
蘇格拉底面對眾人
蘇格拉底難得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會引來殺身之禍嗎?他知道。蘇格拉底不看重死嗎?他看重。
那他為什麼會愚笨的做著這些把自己推向死亡深淵的事呢?
他告訴了我們原因:「這位,如果你認為有點人格的人應該計較生死的危險,而不是在做事時僅僅關心這個:做的究竟時正義還是不義,是好人做的還是壞人做的,那你說得真不美。」
此時的蘇格拉底是那麼高大。他就像《荷馬史詩》裡的那位神一樣的阿基琉斯,高傲地面對他的女神母親發來的死亡警告,說出震耳發聵的宣言:「那就馬上死吧,我讓那行不義者得到懲罰後,不必留在這弓船旁邊讓人嘲笑,成為大地上的負擔。」
蘇格拉底不願意死,但他更不願意不正義的活。哲學生活戰勝了死亡。
雅典人發來了最後的通牒:「蘇格拉底,現在我們不聽阿奴圖斯的話,而是放了你,但有一個條件,即,你不要再花時間研究了,不要再愛知了。而如果我們逮著你還在做這些,你就要死。」
蘇格拉底為了自己的哲學立場繼續拒絕:「雅典的人們,我向你們致敬,愛你們,但是我更要聽神的話,而不是你們的。」
看到這,你們是否想到那句名言,「我愛吾師,吾更愛真理。」它就出自於柏拉圖的弟子——亞里斯多德之口。對於真理的堅持,成了後來西方人尊崇的美德。
蘇格拉底已經預感到自己的結果,他繼續高傲地申明著。
他完全可以和那些討厭他的固執雅典人做法一樣,假裝承認自己有罪,再配上一場精彩的表演,得到生存的恩賜。(「淚流滿面地向法官們懇求,還帶孩子上來,以便能得到最大的同情,還帶上來很多別的親戚朋友」——《蘇格拉底的申辯》柏拉圖)
但他不會。因為這是對德行的拋棄,對尊嚴的喪失,這才是對法律最大的侮辱。
「諸位,我認為,哀求法官也是不對的,靠乞求逃脫更是不該的,而應該教育和說服。因為法官佔據那席位,不是為了施捨正義,而是要裁判正義。他們發誓並不是按照自己的喜歡施捨,而是根據法律裁判。所以,我們不能讓你們習慣於發假誓,你們也不應該習慣於此。否則我們雙方都不虔誠了。」
頑固的蘇格拉底呀!那就等著被判決吧。
審判法官們要進行兩輪投票。第一輪是判處蘇格拉底是否有罪,如果有罪在進行第二輪投票,決定給予蘇格拉底什麼罪。
第一輪審判
第一輪審判結果下來了:280比220,蘇格拉底被判有罪。
這票數讓蘇格拉底自己都沒想到:「因為我覺得反對票不會只多一點,而要多出更多。但現在看起來,只要有三十個石子不這麼投,我就會給放了。」
他繼續揭露著民主的脆弱性:「要只有莫勒圖斯,看來我現在就已經被放了。」
雅典人大都知道蘇格拉底是個公正勇敢的人,他的辯詞雖然令人生氣但也是事實。可他們實在不會相信名望極大的阿奴圖斯會錯怪蘇格拉底,這其實才是大多人投他有罪的真正原因。
莫勒圖斯繼續提出希望判處蘇格拉底死刑的請求,誰都清楚,這只是虛晃一槍——審判就像市場上的討價還價,原告提出一個稍重的懲罰,然後等著審時度勢的被告提出另一個輕一點的懲罰。
蘇格拉底當然明白,此時他該做的,應該去恭維法官們,然後提出一個稍重的處罰逃避死刑。(他們希望,能將蘇格拉底趕出雅典)。可他不能不為自己的原則辯護,他為自己的哲學立場鬥爭至了最後一刻。
他認真回顧自己的一生:沒有不敬神明,沒有敗壞青年,而且真正為雅典帶來了大的好處。於是他荒謬地說出他應該得到的懲罰:「如果按照正義,根據我的品行提出,我就要提出這個:在政府大廳用膳。」
唉,蘇格拉底,你是天大的智慧,還是極度的愚蠢呢?
一切都完了,就算蘇格拉底的弟子願意出30米納來保釋他,也不可能了。
第二輪審判
300:200,這是判處蘇格拉底死刑的票數。
事情發展到這地步,是阿奴圖斯和莫勒圖斯都沒料到的。阿奴圖斯沒想要他死,只是想讓他離開呀。都怪他太倔強。
法官們明顯怒了,以至於本來不認為他有罪的法官,卻投了他死刑。
蘇格拉底笑著看著這一切,民主的弊端,法律的濫情。
他能夠滿意了,這死刑結果就是對這真理喪失的雅典最尖銳的批判。
他最後教育了一遍雅典公民,不管是反對他的,或者是支持他的。因為遵守了自己內心的公正,他昂著頭面對這個審判。(我很難贏得,不是因為缺少語言,而是因為缺乏勇氣和無恥,我不願對你們說那些你們最喜歡聽的話,我不哀悼,不悲慟,不做也不說別的很多我認為不合我的品行、而你們習慣從別人那裡聽到的那些。我認為,我不該因為危險而做自由人不該做的事,而且我現在也不後悔做了這樣的申辯,我寧願選擇這樣申辯而死,也不選擇那樣活著。——《蘇格拉底的申辯》柏拉圖)。
伴著那句千古傳頌的名言,我們的蘇格拉底將坦然赴死——「我去死,你們去生。我們所去的哪個更好,誰也不知道——除非神。」
蘇格拉底之死
蘇格拉底之死
按照正常情況,被判處死刑的犯人會被立即移交給「十一人委員會」,在24小時內執行死刑。
但蘇格拉底的案子是個例外。因為「聖船」要去阿波羅神壇進貢,並且在它回來之前,雅典禁止任何處決。蘇格拉底得以在監獄多待了1個月。
這些天裡,每天都有國內外的哲人朋友,陪他聊上一整天。
時間飛速流逝,很快到了死刑那一天。
關於這一天的情況,我們能夠從柏拉圖的《裴多》、《克裡託》看到。
蘇格拉底的朋友們要作最後的努力,收買了看守他的人在逃跑的時候給予默許;他的特比斯的崇拜者會提供所有必需的資金。
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做了,但蘇格拉底,真誠地按照他的性格拒絕了。這只會使他終生承認的原則顯得愚蠢可笑。雖然判罰是錯誤的,但他是個合法地組成的法庭的合法的裁決,因而有權強制執行;如果越獄,這是一個與公民資格精神相左的背叛行為。
(想想,同樣質疑輕視法律法規,面對判決,蘇格拉底與阿爾西比亞德卻有著不同的行為。)
蘇格拉底與哲人們最後一次探討了靈魂問題,說明真正的哲學家是不會畏懼死亡的(但哲學家主動去死卻是不道德的),正相反,他們會很開心,這意味著他們能進入一個更好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真理和實在將面對面地加以認識。
到時間了,蘇格拉底安心的喝下毒藥,不忘提醒朋友給神貢一隻雞,然後平靜地死去。
我們的哲人朋友在他最後的時光中,用行動告訴了我們,什麼是哲學。
正是他的死,讓世人明白,哲學並不就是對秩序的破壞;正是他的死,喚起了人們對於哲學的尊重,開啟了從柏拉圖、亞里斯多德一直到現在,西方人對於真理的追尋之路。
蘇格拉底已然成為2500年來這些追求知識的人們的標杆與模範。
他就是哲學本身。
拉斐爾的雅典學院
正中間的是柏拉圖與亞里斯多德
人類最大的幸福就在於每天能談談道德方面的事情。
無靈魂的生活就失去了人的生活價值。
—— 蘇格拉底
來源: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