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安所遺址:它已記載了侮辱,不能再承載損害
利濟巷2號,當年的日軍慰安所,目前裡面的住戶基本搬遷完畢(泱波/攝)
2003年11月20日,60多年前被迫在南京充當慰安婦的朝鮮老人樸永心來到利濟巷2號,
走在熟悉的樓梯上,想起屈辱的時光,不禁老淚縱橫(泱波/攝)
■發生在南京利濟巷2號的一場「恥辱疤痕」保衛戰
慰安所:活在「剃刀」邊緣
南京市白下區利濟巷2號,當一塊埋藏了65年的恥辱傷痕再次觸動我們神經的時候,痛感卻不僅僅來自傷痕本身。去年年底,這座亞洲最大的侵華日軍慰安所遺址剛剛得到確認,到了今年,它卻要面對拆遷帶來的生死之劫。
城市進化的推土機如同鋒利的剃刀,看上去要埋葬一切「不合時宜」的記憶。當年的慰安所遺址,蒼涼地孤立於瓦礫當中,前面可能是巨大的商業利益的誘惑,背後是要不要保留一段城市屈辱史重要證據的爭執,它可以述說過去,卻看不清自己的未來。
窗戶敞開,雨水灌進屋子,侵蝕著斑駁不堪的地板。
南京利濟巷2號-18號的民國建築群,被遺落在梅雨裡。80%的居民已經搬走,留下散發著黴味的垃圾。那些被稱為「釘子戶」的人,警惕地盯著陌生訪客,被拆得千瘡百孔的圍牆讓他們失去了生活的安全感。
2004年8月初,抗戰勝利第59個紀念日來臨之前,這個亞洲現存面積最大的慰安所遺址的命運,依然是一個未知數。從今年3月起,與遺址相鄰的建築被一棟棟拆除,其中包括慰安所的附屬設施———當年的小賣店、咖啡屋、洗衣房。
編號為「寧拆公字(2004)3號」的公告,是今年3月24日頒布的。居住在這裡的204家住戶、4家企業收到了通知。拆遷範圍包括利濟巷2號-18號(雙號)和科巷123號-137號(單號)等處,總面積7587.7平米。
「利濟巷2號-18號的九棟樓及周邊附屬設施,約4800平方米的範圍,是侵華日軍的重要罪證。」南京師範大學教授經盛鴻說,「尤其是2號,是目前惟一被健在的慰安婦指認過的慰安所。」
他說的那位慰安婦是朝鮮人樸永心,2003年11月20日,82歲的老人來到利濟巷2號。這裡曾是國民黨將領楊普慶的私產,「南京大屠殺」之後被日本人徵作慰安所,這是一棟兩層、每層約30個房間的筒子樓。樸永心站在雨中痛哭良久,然後喃喃地說:「就是這裡了。」
拆與留的博弈
就是這裡,在見證了65年前的屈辱之後,正站在去與留的十字路口上。
在拆遷現場,可以看到南京白下區政府的紅頭文件——《關於成立拆遷監管工作組的通知》。工作組由副區長領銜,紀委、房地、審計等部門參與其中,當地居民稱之為「陣容強大」。
「這裡只管拆遷,文物的價值不由我們確定。」面對媒體的追問,現場拆遷辦公室的一位人士說。「他們的淡漠會讓你憤怒而無可奈何。」經盛鴻說。2004年「兩會」期間,這位學者將一份3000多字的保護提案遞交江蘇省政協及南京市政協,但一直沒有回音。
3月下旬,由日本學者西野王留美子起草的《關於保存南京市慰安所的請願書》,被送達南京市政府。這份言辭真摯的請願書希望有關方面留下這塊珍貴的歷史遺蹟。
4月7日,南京官方召開了利濟巷2號拆遷論證會。除了經盛鴻,到會的還有南京醫科大學教授孟國祥、南京大屠殺紀念館辦公室主任梁強、南京市檔案館退休研究員陳娟、江蘇省文化廳專家盛志偉,以及該市文物局、規劃局的官員。
「我明確表示,慰安所不能拆,沒有人對此提出反對。」經盛鴻說。孟國祥、梁強也證實了這一點。
儘管「無人反對」不能拆,文物局有關人士還是道出了自己的苦衷:「我們只能管理文物保護單位。利濟巷2號目前不屬於文保單位,相關條例並不適用。」
儘管「無人反對」不能拆,但是在論證會結束的第二天,拆遷就開始了。
「為讓這裡的人家儘快搬走,拆遷者費盡心思。」利濟巷18號的居民洪鈞說,「對於一些補償款為十幾萬元的房主,拆遷人把款項分為兩部分,一明一暗地分發,這樣可以讓拆遷戶享受到優惠政策——根據南京市政府的規定,拆遷補助在10萬元以下的住戶,可以享受到價格為每平米1500元的經濟適用房。」
而那些「釘子戶」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在他們門前,經常會發現腐爛的魚蝦;而一群光頭、刺青的年輕人會經常到將被拆除的院子裡轉轉,帶著驕橫和霸氣。
「我為拆遷的事接受了電視臺的採訪後,有人拍著我的肩膀說,您以後可要小心點兒了。」一位57歲的老人說。
5月中旬,當關心利濟巷2號命運的經盛鴻教授再次來到現場時,慰安所的輔助設施———一家小賣店,已經被推倒了。
重壓之下的「遷而不拆」
利濟巷2號牽動了許多人的心。今年5月末,以獨家披露樸永心指認過程的《現代快報》為首,南京各都市報、晚報對拆遷的異議尤其激烈。
6月7日,南京市政府召開新聞發布會,宣稱「暫停拆遷」。
「利濟巷的緩拆,還與中央一位領導的到來有關。6月初,這位領導在南京視察的幾天內,就保護愛國主義教育基地作了指示。」南京市政府的某位官員說。
此後,河南籍全國政協委員徐祖書等四人也行動起來,把保護遺址的提案遞交國務院辦公廳、全國政協辦公廳等部門。「它不只是南京的,也是中國的。」徐祖書的態度很堅決。
國家文物局權威人士也在6月下旬表態:要保護好珍貴的遺址。
不過在利濟巷和科巷,依據市政府精神,當地居民的動遷繼續進行,理由是「房屋年久失修,要保證人民群眾生命財產安全」。6月中旬,一直居住在2號二層19號房間的中年男人陶小年被迫搬遷,移居鄉下,他一直是保留利濟巷2號的呼籲者。
這棟擁有70年歷史的房子,今天孤獨地矗立在雨中。洪鈞憂心地說:「連日雨水倒灌是對它的致命傷害,文物很快會變成危房。」拾荒者也會在清晨竄進來,卸去一扇扇門窗。
7月初,利濟巷2號和18號之間的圍牆被推倒了。「看到它的倒塌,我的心在痛。」一位居民說。
按照慰安所屬地白下區頒布的《南京市房產管理局拆遷公告》,今年7月8日本是把它夷為平地的最後期限。但由於各方輿論的壓力,遺址的動遷尚未進行。按照居民洪鈞等人的說法,事實上當年的格局已經被破壞了,「遺址的拆除或許是早晚的事情」。
拆掉遺址,要幹些什麼
利濟巷2號的「拆遷公告」上標明,此處的建設項目是「南京市土地礦產資源交易中心」,申請拆遷的單位也是這個機構。
南京市國土局一位官員對「交易中心」的解釋是,它屬於該局即將成立的下屬單位,本市土地、礦產等重要資源將都由該中心推入市場交易。「交易中心」目前設在國土局辦公樓大廳內,正式名稱為「土地市場管理辦公室」。
有媒體報導:3月25日,國土局召開了「國土資源系統作風建設監督員會議」。會上明確,開工建設中心是該局今年的十個任務之一。
這塊土地的規劃文號已經在網上公開,為「寧城中【2003】0208號」,其用途為「行政辦公用地」。
「在我們規劃這塊土地時,它還沒有被確認為慰安所遺址。」這是南京市規劃局有關人士的說法。
一位當地居民說,將在利濟巷2號拔地而起的「交易中心」約24-28層。該中心只佔據大廈的低層,其餘部分將作為辦公大樓,但未必是國土局自用。「在這樣的黃金地段出租寫字樓,其收入自然可觀。」他作出自己的判斷。
在接受本報記者的採訪時,南京市國土局一位「交易中心」的負責人否認了民間說法。對於拆遷公告上明確的「建設項目」一事,他解釋說:此前國土局確實有這種意向,但只是一個尚未確定的項目,「不知怎麼就被列入公告」。
這位負責人進一步解釋說,從1992年起,利濟巷2號就被劃入南京市城市改造規劃。年久失修及白蟻的危害,使這裡的建築成為危舊房。2003年,這裡的土地被納入南京市當年的土地儲備計劃。
所謂土地儲備計劃,是南京市為緩解市區土地供需矛盾、平抑過高的商品房價格而推出的一項新政策,由市國土局土地儲備中心先期徵購閒置的地塊,然後有計劃地投放市場,進行招標、掛牌和拍賣。交易所獲取的收入交納市財政,而先期拆遷的費用由市土地交易中心籌集。
這位人士承認,利濟巷2號地塊有著不菲的價值,目前大約每平方米12000元。如果進入土地市場,將帶來一筆豐厚的收入。
「這塊地雖然已經確定為建辦公樓,」他說,「但具體項目的出臺,還要經歷拆遷、入庫、出庫上市等若干環節。」
面對國土局與拆遷公告上的不同說法,有當地居民認為,等大樓籌建時,一切自然會水落石出。
「依據《土地法》規定,城市土地歸國家所有,政府有權將其劃撥為辦公用地。」南京大學教授高波認為,市國土局拿走這一地塊,從程序上講無可厚非。
著名房地產律師秦兵則認為,《土地法》本身就存在著一定問題,一些掌管著土地「生殺大權」的國土局之所以敢四處圈地,根源在於法律沒有對此進行約束。
慰安所遺址位於南京市中心,毗鄰繁華的商業區。2002年8月,與利濟巷2號一路之隔的利濟巷1-117號(單號)的17000多平方米土地,拍出了2.01億元,相當於每平米12000元,這一價格是當時南京土地出讓的「標王」。
南京市蘇傑評估公司的一位評估師,對包括利濟巷2號在內的拆遷地塊進行了估價:劃入拆遷範圍的土地,約有12畝左右,如果作辦公或商業用途,每畝的基準價為1000萬元,交易時可有20%的浮動;如果是商業住宅開發,每畝的基準價是506.67萬元,交易時可有40%的浮動。
「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段,怎麼能長期被民宅佔用呢?」當地的一位住戶不無自嘲地說。
4月的論證會上,有官員算了一筆帳:經過評估,利濟巷一帶的拆遷補償標準約為每平方米4730元,總計7587平方米的拆遷面積,僅補償款就要3500萬元。目前,拆遷申請人——南京市國土局已經支付了近3000萬元。
南京白下區政府的有關文件則稱,目前拆遷的總款項已經支出5000萬元。
「利濟巷拆遷難止的另一個原因是,交易中心先期投入的巨額費用。」這一結論也讓經盛鴻教授對利濟巷的未來命運難以樂觀。
(感謝王進、胡進強為本文採訪提供的幫助)
□本報駐京記者 吳晨光 □郝倩 潘瑞凱 鄢文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