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林,這灘,這群人……
本報記者 龐革平 姜曉丹 劉曉宇 楊子巖《 人民日報海外版 》( 2020年07月21日 第 04 版)
看!藍天碧水相交處,是一大片生機勃勃。紅樹林發達的根系縱橫交錯,深深地扎入水中,肆意、狂放地生長。
瞧!白鷺三五成群,把紅樹林當作溫暖的巢穴。在太陽底下,有的慵懶地舒展著翅膀,有的索性臥在叢林中休憩。
這是中國紅樹林最為普通的場景。有人因為愛上它,默默無聞地奉獻著人生,奏響一首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樂章。
紅樹林就是家園的「保護神」
65歲的莫積瑞頂著烈日在紅樹林中穿行,仔細地拉過一把又一把枝葉看看是否有病蟲害,時常俯下身來認真地觀察補種的幼苗。
莫積瑞是廣西壯族自治區北海市山口鎮北界村人,從小看著這片紅樹林長大。對他來說,紅樹林就是家園的「保護神」。
紅樹植物的根系十分發達,盤根錯節屹立於灘涂之上,對海浪和潮汐的衝擊有很強的適應能力,對保護海岸起著重要作用。
「那時候的海堤都是泥堆起來,堤面寬不到1米,如果沒有這片紅樹林在海堤面前擋著,隨便一陣七八級的風就足以掀起海浪衝垮海堤。」老莫說。
還記得2004年12月那場印度洋大海嘯麼?數十億噸的海水,釋放出約6000顆原子彈當量的破壞力,然而印度泰米爾納德邦一個漁村裡的172 戶人家卻倖免於難,這主要歸功於當地茂密的紅樹林。
莫積瑞經歷的,比這事還早。
1996年當年第15號颱風襲擊北海前,漁民歸來時無風無浪,就把船泊在灘涂上,結果突至的颱風把漁民們打了個措手不及。當時,把船開進港內避風已不可能,情急之下,漁民們把船開進紅樹林,躲過了一劫。
那件事,讓老莫對紅樹林多了一分敬畏。
1990年,山口紅樹林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成立。老莫從1993年起,就在附近駕個遊船,靠拉些遊客出海觀賞紅樹林掙點收入。由於山口離北海市區較遠,平常遊客不多,老莫便在空閒時主動做起了護林員。
2011年,保護區招聘護林員,老莫賣掉了船,成了正式護林員。
從此,紅樹林便成了他生命中的全部。
1996年那場颱風過後,很多人都在修補自家的房屋,老莫卻一連幾天不見蹤影。後來大家才知道,他跑到保護區查看紅樹林損毀情況,並從母樹上採苗補種了3000棵幼苗。
每到颱風天,別人都躲在屋裡,老莫卻一個人跑出去,就是為了看看漁船是否壓倒了紅樹林。
「威脅最大的,還是人類活動」
老莫的故事表明,全世界正在面臨一個嚴峻現實:紅樹林需要守護。它與珊瑚礁、鹽沼、海草床等都是典型的海洋生態系統。它的神奇體現在一大串頭銜上——「海上森林」「捕碳能手」「鳥類天堂」「魚蝦家園」「海水淨化器」……
從趨勢來看,1980年到2000年間,全球35%的紅樹林已經消失,平均每年損失近15萬公頃,是全球森林損失率的4倍,並還在以每年1%-2%的速度減少。
中國紅樹植物有37種,主要分布於廣西、廣東、海南、臺灣、福建和浙江南部海岸。上世紀50年代,中國紅樹林面積尚有約5萬公頃,至2000年卻急劇減少到2.2萬公頃。
究竟哪裡出了問題?
「主要威脅來自外來物種入侵、周邊居民活動和蟲害。」廣西山口紅樹林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處主任李武崢介紹。
蟲災不必多說。
上世紀70年代末,為了保灘護堤、促淤造陸和改良土壤,中國從國外引進互花米草,沿海岸線進行種植,沒想到這種草的侵略性特強,粗壯有力的地下莖、短而細的鬚根,讓它在各沿海灘涂中無限制、大範圍、大面積蔓延,使整個灘涂受到破壞。
最多的時候,一畝紅樹林有半畝多被這些草侵佔,一片綠變成了一片黃。
「其實物種入侵也好,蟲害也罷,這些自然災害控制好問題都不大。」李武崢表示,「紅樹林面臨的最大威脅還是人類活動。」在海邊進行的填海造地、工業建設、企業排汙、海邊養殖,那才是紅樹林的致命危害。
「大煉鋼鐵時砍了很多柴,圍海造田也填了不少海。那個時候,湛江還號稱『萬畝蝦塘』,佔的都是原本適宜種紅樹林的生長地。」陳粵超原來在湛江市林業局任職,1999年調到廣東湛江紅樹林國家自然保護區工作,一幹就是20多年。
沿海居民「靠海吃海」。對他們來說,紅樹林就像家門口的超市,每到海水退潮,灘涂上總會留下魚蝦蟹貝,人們一窩蜂地去「討海」,不管大小。更有甚者,還非法電擊,導致魚類數量越來越少,來捕食的鳥兒越來越少。
一邊是外來物種入侵,一邊是本地居民「討海」,「原住民」紅樹林卻遭了殃,面積縮減、品種退化。「最明顯的是鳥類減少,就連歷史上常見的中華白海豚也不見了蹤影。」福建漳江口紅樹林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保護科科長張炯森說。
要把空間還給「原住民」
1998年前後,山口附近的村民經常在紅樹附近挖蝦塘,只要莫積瑞看到,就趕過去勸阻,理由是會破壞紅樹林。在他的「鬧騰」下,好幾家的蝦塘都沒挖成,心裡都對老莫很反感。
以前,村民經常在紅樹林裡挖泥蟲賺點收入,老莫同樣會去勸阻,因為挖泥蟲會挖壞紅樹林的根,破壞紅樹林的生長。
「好多人都笑我傻,只懂拿那1000元護林員的死工資,不懂想辦法賺錢。」老莫笑笑,但還是堅持,只要發現有可能損害紅樹林的行為,就一定會阻止。
「一開始很多人不再理我,但後來看我一直熱情地做這份工作,慢慢也就理解了。從2008年以後,村裡人很少到紅樹林裡挖泥蟲了。」老莫得意,「很多人說是給我面子。」
保護區通常面積大而散,採取的還是開放式保護,加之人手、器械、技術的缺乏,管理難度很大,這是普遍現象。
湛江保護區的工作人員野外巡查時,看到有破壞行為,也會上前勸阻。村民們不理解,靠海吃海,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的,你們憑什麼管?
因為這些事,護林員們沒少挨罵,陳粵超就曾被村民拿著棍棒圍堵,但還是一遍一遍給村民解釋,「保護區是為了讓大家有更好的生活環境,不僅是為現在,也是為了子孫後代。」
一開始,村民們還有牴觸情緒。但漸漸地,人們發現,沒有紅樹林保護的蝦塘,不僅產量下降,蝦的品質也沒有以前優質,而圍堤上種有大片紅樹林的蝦塘,則影響不大,經紅樹林過濾淨化過的海水,蝦質還會更好。
與此同時,當地政府也發現,每年在修堤方面投入的錢不少,但效果不明顯。一場颱風就讓大半年的努力付諸東流,損失很大,而如果有幾百米寬的紅樹林,則會使海堤幾乎不受海浪衝擊。
於是,政府也開始轉變方式,出臺政策以補助形式鼓勵個人及單位人工種植紅樹林。村民們一看,種樹不僅有錢拿,還能提高自己的養殖效果,都主動來保護區要種苗。
經過多方努力,紅樹林的種植面積逐步擴大了,而且還在快速增長。
2003年6月,漳江口紅樹林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成立,核心區、緩衝區、實驗區劃定,分級保護、嚴格管控,「保護與發展並重」的理念由此而生。
近年來,在核心區和緩衝區裡,數以千計的養殖魚塘被逐步清退;在實驗區裡,推廣低毒、低殘留、易降解菊酯類農藥代替傳統高毒、高殘留的三唑磷農藥,養殖汙染大大減少。
方炎連是曾經的福建雲霄縣養殖大戶,在灘涂上有著近300畝的魚塘。保護區號召魚塘退養、紅樹林補種,方炎連的300畝魚塘保不住了,只在保護區最外圍保留了160畝。
整個漳江口紅樹林保護區,填平養殖池塘761畝,清除浮動養殖設施466畝。
凸顯經濟效益的紅樹林
國家林業和草原局發布消息,近20年,隨著各地保護意識加強和保護修復力度加大,2019年中國紅樹林面積增加到2.9萬公頃,各地已在紅樹林分布區建立了52個自然保護地。
生態好了,紅樹林的經濟價值也日益凸顯。區域裡的海鮮,因為環境好了,產量質量也都提高,價錢也賣得高。生態養殖、生態旅遊……紅樹林也變成了金樹林。
池塘退養,養殖面積縮減,豈不是收入也跟著驟減?
「恰恰相反,我養殖的青蟹和泥蚶現在有了商標,全國聞名,單價不錯,總收入不減!」方炎連一臉得意。
原來,從2012年到2016年,雲霄縣以「紅樹林+」的品牌效應,提高周邊村民的養殖效益,成功申報「竹塔泥蚶」「東廈鋸緣青蟹」「漳江口大蠔」等原產地標識,其中「竹塔泥蚶」成功獲評全國著名商標。
與紅樹林保護區隔江相望,一座名為佳洲島的小島,是閩西南地區的「網紅打卡地」。
在這座島上,亭臺立水上、白鷺覓食忙,每一幀都是好風景;田裡,瓜果綴枝頭、機械運作忙,枝葉裡都藏著致富經。近年來,佳洲島探索「現代農業+」新模式,智慧農業、民宿旅遊、文化體驗等新業態興起,讓島上的機器忙起來、業態多起來、農戶富起來。在新舊動能轉換過程中,佳洲島迎來華麗轉身,變身生產旺、風景美、看點多的「歡樂園」。
把一鍋「螃蟹飯」做得出神入化的張學明,也在島上開了民宿,月流水數百萬元的他,帶動曾經的養殖戶,招攬四方遊客,「疫情後的生意比去年還好!站在我家院裡,可以遠望紅樹林,不在保護區卻能一飽眼福,這就是生意秘訣啦!」
新一代的守護者
莫積瑞現在已經成了半個「紅樹林專家」,不僅自己護林,還帶出了一批護林志願者。
但世界在變,對守護者的要求也在變。
不僅要專業對口,還要英語好。
2002年,湛江紅樹林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到一所高校招聘,對應聘者提出這樣的要求。前來應聘的學生也納悶,跟樹木打交道還要用外語?
原來,2001年,中國與荷蘭合作開展紅樹林綜合管理和沿海保護項目,湛江紅樹林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也要與外國專家對接,工作人員要學習環保知識與理念,英語成了必備技能。
「80後」張葦覺得有意思,於是遞交了申請,用流利的口語打動了面試官,如願被保護區管理局錄取,成了陳粵超的「徒弟」。
項目合作涉及紅樹林恢復、保護、公眾教育和社區發展等,查外文文獻;做野外調研科考,收集、核對數據;開展紅樹林人工造林,修復溼地生態。有了國際先進理念的指引,保護工作逐漸走上正軌。
師徒二人創新宣教方法,與學校合作,編寫課外教材,布置展覽邀人參觀,邀請社會大眾做志願者。「保護區面積大,還是開放式的,我們的保護,必須要化被動為主動,讓大家共同參與。」陳粵超說。
「90後」何韜是保護區的「技術能手」。他來了以後,高精度望遠鏡、無人機、監測儀等現代化裝備發揮出越來越重要的作用。這讓陳粵超很有感觸,「從年輕人身上我看到,還要加入科技的力量,進一步提高工作效率。」
編輯:樊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