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賴聲川創作了話劇《十三角關係》。將近20年過去了,這部戲每每被搬上舞臺,仍留給觀眾深刻的印象。賴聲川在接受記者採訪時曾說道:「這是一出瘋狂的喜劇」,「是一部充滿批判能量的莫裡哀式的現實主義喜劇」,「我渴望《十三角關係》能夠發展成中國人自己的喜劇。」可見,他對這部戲所寄寓的期望絕非捧腹大笑之後的空洞,而是如同林語堂在《論幽默》裡提到的「含蓄思想的笑」。
談起《十三角關係》這部劇的靈感,還是源自於1998年發生在臺灣的一起名人三角戀愛緋聞。涉事三人的身份分別是電臺名嘴、金融界名媛和政界人士。名媛向女主播自爆與其丈夫有染,女主播半信半疑躲在對方家中壁櫃裡,果然逮住丈夫,當場抓了個現形。這個曾轟動一時的醜聞事件,因為能夠集中暴露和放大人性的缺點與醜惡,引起了賴聲川創作的興趣。事實上,醜本身的扭曲、怪誕令人厭惡,但又讓人發笑,幾乎構成喜劇中不可或缺的元素。
賴聲川劇作的其獨特性,就在於他融匯了東西方文化的戲劇特質,另外他還打破了雅俗界限的戲劇風格。《十三角關係》既有嚴肅而深沉的哲理表達,又有著豐富的趣味性和娛樂性,實現了精緻藝術與大眾文化的融合。劇中的三位成人角色從社會身份上來說雖然他們都屬於成功人士,但不是那麼遙不可及職業,他們也有著和我們一樣的嬉笑怒罵,所以我們才會抱著同感,極有興趣地觀看。花姐,知名電臺主持人;蔡六木,立法委員,頗有政治野心的政治學博士;葉小姐,股市女強人、名交際花。他們似乎可以擁有快樂所需的一切,如家庭、金錢和社會地位,但是每個角色都能夠深切感受到愛的缺乏,都試圖從他人那裡尋求被愛來印證自己存在的價值和快樂,而一旦失去他人的愛,就會陷入恐慌之中不擇手段。通過這些有錢卻不快樂的人物形象,賴聲川表達了重感情、輕物質主義的嬉皮價值觀,即幸福、快樂與金錢之間並沒有必然的關係,而是與我們對他人的愛有關。「那什麼東西可以讓我們真正的感覺到更充實在這個世界上,那個東西,我覺得我們怎麼去定義它呢?它可能有很多的名字吧,但是也許其中的名字就叫愛,怎麼去學會去愛別人。
《十三角關係》中,有兩個來回變換的布景:主人公的家和情婦的家。舞臺呈現規矩本分,主體是客廳劇的客廳模樣,沙發,茶几,背景上下變化為西方油畫和中式廳堂,表明不同的環境,左右兩側的小小旋轉布景展示電臺播音間或電話亭的另外演區。我認為這樣布置的舞臺也是具有荒謬性的,這種「移步換景」的舞臺手法好像告訴我們其實自己對所處的空間都不自知,這些空間和時間的局限都可以被打破。臺灣那件轟動性的醜聞就是藉助媒體,不管情願不情願,全臺灣人都變成了偷窺者。《十三角關係》的創新不在於題材,而在於劇情空間轉折中一些不可思議的荒謬性。這種荒謬性主要體現在兩處:一是原本理直氣壯去捉姦的花姐竟然變成低聲下氣求情婦教自己怎樣贏回丈夫的心;二是裝扮成水電工和清潔工的小蔡和花姐竟然認不出對方,反而彼此產生好感。這兩處新奇意外的情節衝突明顯帶有非理性的荒謬色彩。一方面,現代人喪失了愛的能力,無法去愛需要自己關愛的人:另一方面,現代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渴望愛,盲目對並不了解自己的陌生人付出信任與愛。花姐在面對情感危機時,唯一想到能拯救自己婚姻的人竟是搶走自己丈夫的情敵;小蔡對自己的老婆不願信任,寧願孤注一擲地把秘密文件放到情人那裡,結果遭到出賣;小蔡和花姐偽裝後並不知曉對方的真實身份,就認定自己找到了真愛,決定放棄各自的婚姻一起私奔。形成對比的是,家中最需要他們關愛的女兒安琪被冷落一旁,兩人不願也不去傾聽女兒的心聲。正是由於小蔡和花姐向內既不反省自身的問題,向外又辨識不清周圍的真相,造成了他們混亂而又失控的家庭情感危機。
《十三角關係》也成功地利用了多種鬧劇手法。一來,誇張動作的運用。劇中剛開始時,花姐氣勢洶洶地闖入葉小姐的住處捉姦時所上演的一套藏人和找人的連環動作,營造了熱鬧的喜劇氛圍,製造了妙趣橫生的舞臺效果。二來,滑稽舞蹈的出現。扮清潔工的妻子花姐和假扮修理工的丈夫小蔡在葉小姐家相遇,不僅沒認出對方,還互訴衷腸,甚至因自覺找到真愛而雙雙跳起混搭了民族、國標、爵士等多種風格的舞蹈,誇張的肢體表現引入爆笑。三來,人物角色喜怒無常的情緒變化。劇中葉小姐、花姐和小蔡在情緒失控的狀態下,音調也經歷了快慢起伏的變化,花姐在葉小姐家的客廳裡,看清楚了自己手上拿著的正是小蔡的領帶之後,先是刻意地鎮定,說著「沒事,沒事」,突然又跳起來大叫:「我不想活了!」其對比反差極大的情緒和語氣轉變,令人捧腹。第四,還作為一種語言描寫手段來使用的鬧劇手法。有重複語言的使用,小蔡在吃醋時三番兩次提到的「羅委員」的典故;也有遣詞造句上的錯誤,如花姐在電臺節目中把「不要走開,馬上回來」說成「不要回來,馬上走開",引觀眾發笑:還有方言土語的使用,花姐偽裝成清潔工之後說話口音變成了川味普通話,而小蔡偽裝為水電工之後則變成一口閩南語普通話。
花姐和小蔡的絕望爭吵極具荒謬色彩,讓觀者忍俊不禁。他們既是墜入愛河的戀人,又是無法容忍對方、互不需要對方的夫妻,而他們所愛的和所恨的對象其實是同一個人。自信滿滿以為自己「所擔心的一切,突然間就消失在空氣中了」的花姐和「我以前在乎的很多事現在都不重要了"的小蔡竟然不知道他們實際上是陷入了更大的麻煩之中,因為他們所愛慕的對象本身就是一種虛無的存在,是他們偽裝出來的幻象。這兩個最陌生也最親密的人之間的衝突由此陷入了遙遙無期的無解狀態。在真實的身份中他們無法溝通和交流,在偽裝的身份中反而有效地溝通,這其中的荒謬感不言而喻。這也是《十三角關係》作為一齣喜劇,最後鬧得不可收拾,卻又那麼傷感的原因所在。《十三角關係》暴露出人性的缺陷,並把這些缺陷放大到荒謬的程度。
這是一部神秘荒誕魔幻現實主義戲劇。真相呼之而出的瞬間,爺爺變成了仙人掌,安琪回到了天上,他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因為各自的信仰,所以得到了各自的幸福,或者說超度吧。劇情的處理含蓄又隱晦,並沒有演示變化的過程,只在空蕩蕩的房間裡留下一盆仙人掌和一封信,借觀眾之眼去看,卻把開放式的結局留給了大家。整齣戲有濃濃的臺灣感覺。當他們義無反顧決定要在一起,要私奔的時候,回到家中,針鋒相對,爭吵指責之間,又道盡了人間醜惡。因為他們並不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因此他們此時心心念的另一個人,卻是實際上的雙出軌。分家將東西扔的一地都是,從爭奪安琪到都不要安琪,離開自己的工作,拋下世俗的一切,奮不顧身如飛蛾撲火。他們最終在相約的火車站相遇,一個水電工一個清潔工,幸福地抱在一起,此刻,他們忘記了自己還有女兒,還有長輩,放棄了家庭,工作,未來……一片羽毛悄然落下,那是天堂的安琪最後留給他們的東西……整齣戲在此處戛然而止,留給觀眾無限想像,未來的日子,當謊言破滅,他們不得不坦誠去面對一切殘酷真相,戳破了美好的肥皂泡,他們會發現,得到的都是空,失去的卻是全世界。而他們並無任何觸動。這部戲到此結束,感覺意猶未盡,兩個主角下落不明,情婦沒有得到報應,夫妻沒有揭穿身份,看似太多的未完成。然而這一切留白,給觀眾留下無限的遐想。紙終究包不住火,他們終有一日會發現真相,發現彼此的身份,發現失蹤的女兒和爺爺,發現這一切美夢破滅只在旦夕之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大夢初覺,是否會有悔恨?但也許,他們未曾暴露身份,這樣無知無覺,忘記過去,幸福快樂也何嘗不是一生。正是因為想到了這些,我才覺得這是一部異常孤獨而熱鬧的戲,喜劇卻有一個大悲的結局。
回溯賴聲川創作該劇之前,自1996年到1998年曾任電視情景喜劇《我們一家都是人》的創意總監、編劇、導演。該劇一方面也跟新聞事件緊密相關,另一方面又注重喜劇技巧的訓練,這些對於《十三角關係》的完成都有所助益。也許對觀眾而言,《十三角關係》雖然不若他的《如夢之夢》《冬之旅》等酣暢淋漓,但卻以喜劇的方式將表演工作坊一以貫之的社會批評傳統推向制高點。三個角色都在蕪雜的社會現實裡迷失了自我,在人物關係的錯位中才回想起生命的初衷、才喚起對愛和自由的渴望。在這次嘗試之後,社會批評從賴聲川的作品中漸漸淡去,轉向了「自省」。《十三角關係》凝結了賴聲川對於當今社會諸多現實問題的思考,表明了關於家庭倫理和社會倫理批判的認可,讓觀眾在衝突、詼諧、誇張的的演出中重新審視關於「愛與被愛和自由」的命題。我們以為天堂是很遙遠的地方,其實一點都不遠,在安琪這樣孩子的眼睛裡,天堂就會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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