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徽州鄉村的秋色是一幅線條明晰、色彩錯落的水彩畫,秋風嶺則是漫無邊際、隨意揮毫潑墨的油畫,一幅疏密相生、濃淡相宜的 畫卷。
周六早晨大霧。
初冬的大霧。
徽州的霧比天氣預報準確,冬霧之後必是晴空萬裡。
相對於春天的潮溼、夏日的悶熱、冬季的溼冷,徽州的秋天是體感最舒坦的季節,不冷不熱,不溼不燥,從九月末到十二月初,即使過了小雪節氣,也還一直舒展著秋日的爽朗。而今年秋天,卻是例外,整個季節都淋著淅淅瀝瀝的雨,甚至到了十一月份,還驚出幾聲悶雷,把美妙的秋韻震得支離破碎。
這兩天,久雨逢晴,整個城市突然亮堂起來。
只是街邊行道樹上的葉子經不住秋雨的糾纏,匆匆忙忙地結束了這一歲年輪的旅程;大大方方的馬褂樹上,葉子青的青,黃的黃,也在紛紛飄落,等不及霜雪的迎送就謝幕了這一季的色彩;新安江邊的銀杏樹早早進入冬季,樹梢上倔強地伸舉著光禿禿的枝條,底層的幾枝樹丫上還綴著一圈黃燦燦的葉子,像條迷你裙,穿在一群正在卸妝的舞蹈演員身上,不倫不類地在晨霧中婀娜著。
徽州的秋天是很長的,準確地說,秋色的餘韻拖得又寬又長。這個周末,在徽州西部的秋風嶺上,這樣綿長的秋韻裝進了我們的行程。
清晨,我們鑽進濃霧,驅車出發。上高速,過縣道,穿行鄉間小道,行程百餘公裡,到達秋風嶺下的際上村。
在這座幾十戶人家的山村裡,太陽剛把晨霧收拾妥帖,整個村莊似乎剛從睡夢中醒來,懶洋洋地伸著懶腰。來不及散去的炊煙還嫋繞在村莊上空,朦朧著田野和遠山。
和城市相比,初冬的山村更顯寧靜,空靈的田間地頭已少有農人勞作。在這些絕大部分勞動力外出打工的村莊裡,這個季節只有三三兩兩的留守老人,蜷縮在這個他們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山溝裡,慢慢地消耗著暮年的時光。在這個靜默的山村裡,房前屋後,大路小巷,似乎連空氣都是靜止的,偶有一兩個小孩打鬧,一兩聲雞鳴狗吠,也不再是那種肆無忌憚嘶鳴喊叫,似乎連他們也融進了這種日暮般的靜謐裡。
對於久居城市者而言,偏僻山村總有一股撲面而來的新鮮感。面對我們這群開著汽車、背著行囊的陌生面孔,這些寡居山村的空巢老人,他們內心那份久違的好奇和騷動也瞬間甦醒了過來。
在和村民的攀談中,我們得知這個「際上」名稱的來歷。
徽州山村名字一般隨手捏來,無外乎屬地屬人屬事,「際上」似乎有些列外,乍一聽,深不可測,不知所以。
新華字典解釋:「際,交界或靠邊的地方;彼此之間;時候……」
古時際上屬徽州西北邊陲,翻過村後的秋風嶺就是池州府石埭縣(現石臺縣)地界。按老人介紹,「際上」即為「邊界上村」,順水而下,與之相隔數百米的「際下」則是「邊界下村」。這樣的山村名字,簡單明了,寥寥幾筆,卻底蘊深厚,令人驚嘆。
徽州村莊講究依山臨水,即使一個小山村也不例外。秋風嶺、百倍嶺潺潺而來的兩股清溪成了際上村左依右靠的「財富」,其交匯處則為水口所在。祁門歷口一帶北上的古道在此兵分兩路,一路前往百倍嶺,為禮佛祈願之路;一路翻越秋風嶺至安凌鎮(古時屬石臺縣,1965年劃入祁門縣),往池州府,遠地可北上京都。
秋風嶺位於祁門縣古溪鄉與安凌鎮之間,曾是徽州府與池州府的界嶺,因處三縣交界地,為歷代兵家據守要塞。現存秋風嶺古道南起古溪鄉謝家村際上組,北至安凌鎮聯合村田許組,路面寬1-1.5米,全長約八公裡,基本由就地取材的青石拼砌而成。在眾多徽州古道中,這樣的建造標準只能算是一條低規格的「鄉道」。
古道從村口出發,緣溪而上。
和古道並行的是從秋風嶺流淌下來的清澈溪水,山谷的自然落差在這裡形成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水潭。錯落的水潭間連接著一簇簇銀白的水瀑,如簾,如柱,如虹。水瀑跌落在水潭裡,激起一圈圈漣漪,在太陽照耀下形成粼粼波光,閃閃爍爍的,如夢幻一般。在這碧水清波下,還遊弋著許多小魚,如一片片柳葉在水中飄動著。在這高山水潭裡,這些魚兒經歷多少山洪,飛躍多少瀑布,才抵達這人跡罕至的深山水潭裡。他們就像山中修行的隱者,在這清泉剮水裡過著清貧自在的生活。因與塵世俗緣隔絕得太久,只要有人靠近水邊,他們瞬間就跑得無影無蹤。
隨著古道的不斷拔高,溪谷也變得越來越窄,越來越巉,傾瀉而來的泉水擠在崖石夾持的凹槽裡,形成一條寬窄不一、蜿蜒崎嶇的瀑布,洶湧澎湃地向山下奔騰而去。
世間萬物總是相通的,山裡的小溪也是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從「樹葉」到「枝條」、從「細枝」到「樹幹」,滴水成泉,泉溢成流,眾流匯聚,奔流成河。約兩公裡後,小河縮成小溪,最終瘦成淙淙細流。與水流伴行的青石古道在這裡也被依山就勢的土路所替代,不知是當年沒鋪設石頭路面,還是原有路面已被百年風雨侵蝕殆盡。
如今秋風嶺古道「硬化」路面已不足30%。好在該路段已列入「黃山168國際徒步探險基地(線路)」,年年有人打理修整。
「黃山168」是以法國環勃朗峰賽(UTMB)裡程和規則為標杆,應用國際先進的線性步道設計理念,融合徽文化因素,串聯山脈、峽谷、古道、古村落、湖泊、景區等資源,整合而成的戶外徒步探險線路。步道自祁門縣箬坑鄉出發,由西向東穿越,縱貫祁門、黟縣,最終抵達黃山風景區,全長168公裡。
古代交通網絡在大部分地區已經不復存在,即使在古徽州這個獨立地理單元裡,也僅剩斷斷續續的片段。在「村村通」等現代交通的衝擊下,殘存在荒山野嶺的青石古道除了滿足我們一份惆悵的古典情懷外,僅是一種親近自然的自戀而已。
行走古道,春賞繁花,夏嬉山水,今天驅車百餘公裡,穿越秋風嶺,或許就是為了尋覓這個「秋風」的意蘊。
在徽州山嶺中,少有如此詩意的名字。深山老林、窮鄉僻壤,取個山嶺的名字是不會像現在給獨生子女取名那樣咬文嚼字的,就如「際上」一樣,本以地域為名,只是在現代人看來貌似高深莫測而已。「秋風嶺」或許就是此處秋風格外凜冽,山中草木野果比其它地方枯萎零落得更早一些吧?
然而,當我們沿著古道向山塢行進,走進山嶺深處時,撲面而來的絢麗還是讓我們驚喜不已。湛藍的天空下漂浮著絲絲白雲,紅、橙、黃、綠、紫,各種鮮豔的色彩,從山谷一直妝點到山腰,即使已經枯黃的闊葉林也還滿樹濃密,為這初冬的山谷鋪上一層沉穩內斂的底色。行走在古道上,路邊隨處可見各種野果,紅得晶瑩,黃得透亮,紫得深邃,即使深褐色的獼猴桃果子也豐腴得讓人垂涎欲滴。
如果說徽州鄉村的秋色是一幅線條明晰、色彩錯落的水彩畫,秋風嶺則是漫無邊際、隨意潑墨的油畫,一幅疏密相生、濃淡相宜自然畫卷。
上帝把最美的色彩給了秋天,秋天只是把一些五顏六色的顏料隨意傾倒在這些山嶺上。這裡漫山遍野的樹木、藤蔓,比不得村莊水口的風水樹,日日有人膜拜,也不像黟縣塔川那些烏桕、楓樹,年年四方來朝,更不敢和城市裡整齊一致的行道樹媲美。它們就像際上村裡的那些老人,在這青山野地裡,新故相推,日生不滯,即使到了這個瓜熟蒂落的秋季,也能安詳在這藍天白雲下,平靜地綻放著這生命的絕唱。
此刻,置身在這斑斕的巨幅畫卷裡,一切言語,一切躁動、一切凡塵紛擾都會瞬間靜默下來。是火紅,是金黃,還是沒有綻放就在連綿的秋雨中凋零而落,都是順其自然的事,該來的總會來,該去的也會去。芸芸眾生,何嘗不是這山林中的一枝樹木一根草藤,粗細高矮,芽出葉落,只不過是人生不同階段的冷和熱,不同生活閱歷的得與失而已,終究改變不了日月輪迴的自然規律。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或許正是人和自然萬物的相通之處吧?
進入人生的秋季,就該像這些草木一樣,學會過著通俗易懂的生活。
相對於一歲一枯榮的樹木花草,秋風嶺上古戰場遺址或許早已被歲月遺忘,任憑春風吹拂,秋霜掃射,也不會再有來年的春天。
我們經過近兩小時的行程,穿過秋風嶺下一片荊棘叢生、且被野豬拱得坑坑窪窪的盤山蹬道後,到達秋風嶺埡口。這裡的一座路亭已塌落,連著路亭的古關隘也已圮毀,僅剩塊石壘砌的半截關樓。連接關門的是一段石牆,殘存的石牆高、寬僅1米許,長數十米,像兩隻掉了毛的雄鷹翅膀趴在埡口兩邊的山脊上。石牆南面是相對平坦的山脊,為駐守之地,北面是陡峭的山崖。1860年6月,兩江總督曾國藩駐紮祁門,修築了這些山嶺要寨上的工事,在冷兵器時代,這一天險足以禦敵於境外。1861年正月,清軍江長貴部就是在大洪嶺、秋風嶺、大赤嶺上擊敗了自石埭來犯的「粵匪」。
歲月無聲,惟石能言。這些冷兵器時代留下的工事也見證了一段悲壯的革命歷史。
1934年7月,中共祁黟縣委遷至際上村,1935年元月,紅軍皖南獨立團及中共石埭縣委遊擊隊數百人進駐際上。因叛徒告密,國民黨軍隊連夜偷襲,紅軍在向秋風嶺撤退過程中,不幸犧牲17人,傷200餘人,國民黨連長也在秋風嶺上被紅軍擊斃。
如今,那段刀光劍影的歷史早已根植在這段古城牆裡,和秋風嶺古道一樣,也終將會消失在歷史的塵埃中。
古道北面下山的路已被密密匝匝的箬葉林覆沒,無法繼續行走。我們一行只能放棄原先的行程計劃,沿著「黃山168」新開挖的便道向山脊線行進,繼續品味這段古徽州「際上」的初冬秋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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