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浮梁是古徽州農產品輸出及糧食輸入的重要集散地,至浮梁的古道是古徽州的交通要道,也是徽商南下湖廣的必經之路。據《黃山市志》(2010年)載,「徽浮官道」自歙縣西行,經休寧、漁亭、祁門,轉西南行至縣界一心嶺,越嶺前行130裡至浮梁。從地形地貌看,該路徑較為平坦,少有翻山越嶺,但繞道多,路程長,或為黟縣、祁門一帶至浮梁的官道。在徽州古道網絡中,還有一條水陸結合的「徽浮古道」,較志載通道短近百裡,且所跨山嶺海拔均在500米以下,更適合徽州中東部與浮梁間的人員往來。前往浮梁的人員經新安江、漸江、率水至休寧陳霞或溪口,再轉旱路,經江潭、汪村、馮村、右龍、瑤裡,至浮梁。目前尚有部分古道殘存。
從地圖看,過了溪口,碧綠的率水河就像一根隨意丟在地下的繩子,在溝溝壑壑間來回纏繞著,奔騰的河水在山谷裡環山繞石,兩岸山崖逼仄險峻,不要說行船,徒步穿行都有困難,所謂「一灘復一灘,三百六十灘」,尤其枯水季節,溪口也成了新安江的最後碼頭,人員,貨物到了這裡,就要改旱路了。磯嶺又叫「新磯嶺」(地圖標註的名稱),是過溪口後翻越的第一道嶺,全程約5公裡。越嶺至磣溪,再越磣嶺、桃嶺,抵達山後、汪村,過桐子嶺,至連坑村,南行跨平鼻嶺可至婺源,繼續西南前行,連鶴城鄉馮村,過左龍,經右龍出境,進入浮梁境內。
我們從屯溪出發,車行一小時至溪口鎮磯溪村白羊山組。和眾多「嶺腳村」一樣,白羊山是個幾十戶人家的小山村,沿磯溪而建。這兩天,極寒天氣冰封了徽州大地,這個山塢盡頭的山村則更顯清冷,氣溫已達零下六度,到處是粉白的霜花和晶瑩的冰凌。我們跨出汽車那一刻,立刻感到山谷裡的風像刀一樣磨蹭著裸露的肌膚,從山坳縫隙裡射下的陽光也像水裡撈出來似的,沒有一絲熱度。
我們戴上帽子和手套,拉緊衣服拉鏈,逆著凌冽的風,沿磯溪邊的古道向山塢深處出發。磯溪是源自磯嶺的一條山溪,也是村莊的名稱。在徽州,這些毛細血管般的小溪是少有名字的,想不到在這個大山深處還有這般詩意的名字,竟讓我對這個「磯」字產生了興趣。磯,指水邊突出的巖石或石灘,如南京的燕子磯,馬鞍山的采石磯,而這小溪裡,到處是大大小小的卵石,還有裸露在外的山崖,與其它小溪並無兩樣,古人為何以「磯」為名呢?當地村民告知,這裡以前叫「勾溪」,因當地方言中,「勾」「磯」讀音相似,或是哪次地名登記時,陰差陽錯的結果。
磯溪裡的溪水雖未凝固,溪邊的卵石無一例外地裹上了一層冰盔,清冽的水在冰蓋下汩汩流淌著,跌宕的巖石間掛著大大小小的冰凌,梯田裡的油菜葉已被冰霜染成鐵紅,深綠的茶園浮上一層茸茸的白霜,烏桕樹赤條條地兀立在粉綠中,地裡的泥土被冰晶高高撐起,腳踩在上面,能夠聽到「咕吱、咕吱」的冰絲斷裂聲。瘦長的古道在田埂或茶園的縫隙間蜿蜒著,鋪設路面的石板也已嵌入泥土中,兩座微型單拱石橋上澆築了一層水泥路面,拱頂的題額已被乾苔藤草湮沒,無法辨認。這段沿峽谷行進的路面是就地取材的石塊拼鋪的,完全看不出「官道」的影子。約2公裡,至山塢盡頭,一座塌落的「嶺腳亭」才「提升」了古道的規格。古亭依山臨路,溪水環繞,其面積不大,約十幾平米,但兩邊石牆由條石壘砌,足有一米厚,即使現在梁塌瓦落,殘垣斷壁,枯藤纏繞,也不失當年建造時的敦實大氣。
過「嶺腳亭」,古道似乎換了一個「標段」,路面寬達1.5米、臺階高0.3米,且鑿磨平整,壘砌整齊,標準的「官道」規格。坡道、橋梁用優質石材,平路用普通石塊,這也是徽州古道的特點之一,當然也有全程均用清一色優質石材鋪設的,如文昌古道、浙嶺古道等。在古徽州,不管是官道,還是民間便道,絕大部分是民間籌資籌勞建造的,即使富得流油的善主,銀子總是有限的。好鋼用在刀刃上,好的石材用在山路上,山底的平路能省下一點,路就可修得寬一點,長一點。就像食不果腹的年代,普通徽州人過日子一樣,幹稀搭配、粗細結合,先飽家裡的「頂梁柱」,讓有限的糧食能養活一家老小。
磯嶺不高,海拔才400多米,也不陡,大部分是拾級上行的緩坡,且古道兩邊的柴草剛斫過。路好走,約半小時,即達嶺頭。嶺頭山脊也不險,並非那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V字型埡口,整座磯嶺北坡就像這個寒冷的冬天一樣,時間變得緩慢,陽光變得單薄,埡口那座古茶亭也好像走過幾個世紀,蒼老得不留一點菸火氣。茶亭石塊壘砌,南北兩間。北間古道中穿,長約15米,寬約6米,連接埡口兩邊山坡,應為「主屋」。北間毗連「主屋」,位於古道西面,面積為主屋的三分之一,或為當時的「灶房」。兩屋房頂已塌,部分檁椽瓦片還搭在石牆上,殘基內已長滿毛竹。青青玉立的毛竹,直挺挺地穿過殘存的瓦楞,伸向蒼翠的天空,我走進殘垣斷壁圍成的屋內,試圖找到當年主人留下的物品或文字。然而除零落瓦片外,其它均一無所獲。從山底的嶺腳亭到山頂的茶亭,我始終未見任何文字碑刻,同在五龍山腹地,其它路亭標配的「佛龕」在這裡也不復存在,據以獲知古道肇建年代的最後希望也在此破滅了。
南坡山體較陡,下行的路幾乎都是Z字盤道,但路面略寬,寬處近2米,石階鑿砌工藝也優於北坡。約二十分鐘,抵達谷底,沿山塢南行幾分鐘後,即出塢口,進入磣溪村的水泥公路。
古道與公路交叉處,是一戶單門獨戶人家,兩位花甲老人坐在屋簷下曬太陽,拴在門前的黃狗很「熱情」地招呼我們,和它的主人一樣。
在這寧靜原始的山村裡,這些寡居的留守老人,都有一顆農民式的熱心,好奇,善良,平靜。在他們眼裡,我們更像一群遠房親戚,似曾相識,卻又那麼陌生,那麼遙遠。但找他們問路,加水,總是毫不吝嗇,有時我們提出買點蘿蔔青菜,他們甚至會大方地送給我們。當然他們也不知道這些青菜蘿蔔該賣多少錢,反正自己吃不完,爛了也是爛了,不如送人。不過我們始終堅持「不拿群眾一針一線」。
老人告訴我們,以前從徽州府到浮梁都走這條路,挑擔的,走馬的,一天到晚人都有人,自從通汽車後,走的人少了,現在每村都有水泥路,年輕人都出去了,誰還走這山路,已荒掉多年。今年,他們費了幾十天時間,才清除了路上的枯木柴草。剛才我們一路走來,確實見到路面清理的痕跡,雖然個別塌陷處尚未修復,但已不影響行走。得知老人義務做了這些事,我鼓勵老人說:「做好事,心裡踏實,身體就好,少生病就是掙錢。」當然,我更希望當地政府每年能抽出少量的資金,來安排這些公益事項,畢竟這些寥落荒野的古道曾是徽州交通發展的活化石,是徽州人員流動的路線圖,是徽商創業的足跡,是古徽州不可再生的文化遺產。對於老人的善舉,我答應他,要在文章裡把他寫進去:
實際上,老凌招呼我們還為了招攬一點「生意」,他告訴我們前面的「官橋」好看,是明朝建的,而且還問我們,要不要到橋下拍照,他可撐個竹排配合我們。老凌很高興,隨即挎上一隻竹籃,扛著一根竹竿,領著我們往橋下走去。他說,去年,幾個「旅遊的」給他出了這個主意,讓他扎個竹排,在橋底下撐排給人拍照。最好再讓牽頭牛在橋上走。竹籃也是他們提議的,撐排時放在排頭,看到像一點。這年頭,導演和演員無處不在,原來那些田園風光就是這樣「創作」出來的。
「官橋」建於明萬曆戊戌年(1598),孔徑約20米,高約10米,橋面寬約5米,傳因官府出資建設而得名。官橋兩端,古樹修篁,圓拱之下,碧波如鏡,要是春夏蔥綠時節,這裡的確是一處「最佳攝影點」。只是時值寒冬,草枯葉落,橋下水深僅幾十公分,加上臨近中午,光照角度過高,也照不出什麼效果。儘管老凌很熟練地調整各種角度,擺出各種姿勢,很有現場感。
上岸後,我問老凌:「以前人家請你,給多少辛苦費?」但他還是伸手接過錢,解開棉衣一個扣子,把錢裝進裡面的口袋,然後再把扣子扣上,生怕丟了似的。臨走時,老凌問我們要不要在他家吃中飯。我們謝絕後,他又問要不要冬筍,五塊錢一斤。我答應他,如果回來經過他家就買一點。老凌滿意地挎著竹籃,扛著竹竿回家了。水藍的天空,瘠薄的山坡,土黃的樓房,蹣跚的腳步,佝僂的背影。這幅悲涼的畫面瞬間定格在官橋下的倒影裡,一股莫名的心酸久久地湧在我的心頭。
老凌所在的村叫磣溪,屬休寧縣溪口鎮,均為凌姓。據《休寧名族志》載:「磣川,在邑西百裡,屬三十三都。為宋忠臣唐佐之後,世居邑東南隅凌家巷。元季,天下鼎沸,城市多兵燹,乃避地遯跡,始遷於此。」自元朝凌氏由城東南的「凌家巷」遷至磣川(現「磣溪村」),至今已近700年。其先祖「宋忠臣」凌唐佐(約1072年—1132年)為宋哲宗元符三年進士,官至南京知府。時值元軍壓境,凌唐佐受命於亂世,毅然率部抗敵,以身衛城,被俘後不為高官厚祿所誘,後就義於開封。磣溪還有個別名,叫「曬袍坦」。相傳,乾隆微服江南,一日途經此村,突遭驟雨,猝不及防,被淋成落湯雞。雨後初霽,脫靴曬衣,結果露出龍袍,現了「真身」。「曬袍坦」由此得名,現村裡還有一座「曬袍橋」。橋旁斜臥一古樹,枝分四股,冠如華蓋,村人稱之「枸刺」,傳為乾隆曬龍袍的樹。此樹原來只開花不結果,在此之後,年年碩果纍纍。
乾隆六下江南,壓根兒沒到過徽州,更別說這深山大塢的小村莊,但磣溪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亦官亦賈,從金鑾殿捧回功名的,也不乏其人。據《休寧名族志》載:「凌氏遷磣溪後,世以耕讀為業,不事商賈,鄉居教授,文學行誼之士,世不乏人,足稱鄒魯之鄉。」一個僻野之地,能享「鄒魯之鄉」的,足見非同一般。至明嘉靖年間,磣溪人開始步入商海,且賈而好儒,也將磣溪的輝煌推向巔峰。康熙五十四年(1715),凌如煥(1681—1748)高中進士,初授翰林院庶吉士,後擔任湖北學政,乾隆元年(1736),擔任兵部右侍郎,不久轉左,與溪口人汪由敦(1692—1758)同為乾隆朝重臣。孤兒凌如煥能走出磣溪,走向金鑾殿,全仰仗於叔父凌右文。凌右文寄籍華亭(今上海松江區),經商有成,撫養孤侄凌如煥成才,於乾隆七年病逝,乾隆帝特賜金厚葬,其墳塋至今仍靜臥在磣溪的青山之中。凌如煥子孫也創下了「一門五進士」的奇蹟。
我們無意中走進這個偏僻的山村,走在這座蒼老而又不失巍峨的石拱橋上,卻沒想到撬動了磣溪這段輝煌的歷史。真是應了胡適那句話,在徽州,「信步走進一個山村,就會翻開一頁歷史;隨意踩到一塊石頭,就會觸動一個朝代;偶爾遇見一個路人,就可能是個秀才。」
「官橋頭」也是一個小村莊,只是大部分房屋已塌落,僅剩一棟孤立道邊。我們沿田間古道向山塢的另一條枝杈行進,攀越今天的第二段古道——
磣嶺古道。如老凌所說,這段路確實有些荒蕪,但因常有當地農民上山行走,勉強可通行。和磯嶺古道一樣,進入山塢的路面一般,開始登高后,石階寬闊整齊,只是大部分蹬道已被枯葉塵土湮沒,石階縫隙中已長出碗口粗的灌木。至山腰,見一座石屋遺址,佔地近半畝,屋頂已塌,石牆尚在,牆頂已長出大樹。過石屋後的古道基本被山土掩埋,僅有少量痕跡,直至磣嶺嶺頭。
嶺頭有一殘存路亭,同樣頂塌牆在。下坡的路尚可,略陡,我們耗用一小時,到達嶺腳的「桃嶺下」村。村民告訴我們,前面的桃嶺古道僅有五裡路,很乾淨。於是,我們又繼續走了第三段古道——
桃嶺古道。桃嶺古道路面規整完好,為今天所走最好一段古道。約四十分鐘,抵達山後鄉塢口村(現汪村鎮山後村塢口組)。古道路口有一座不起眼的單拱石橋,卻有一個特別的名字——藍玉橋,向多位村民打聽,多處查閱資料,均不知其名稱來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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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吳志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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