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經三十多年建設,黃山已形成相互連接、路景相融、功能齊全、安全舒適的旅遊步道網絡。如今那些依山就勢的簡易蹬道大部分已不存,或無法正常行走,如人字瀑的「羅漢級」,立馬橋、皮篷的古磴道等,唯黃山東部苦竹溪至雲谷寺的丞相源古蹬道依然保持當年路徑及古貌,且遊客可正常通行。
相對於黃山其它登山古道,丞相源古道開發建設相對較晚一些。明嘉靖十五年(1536)五月,汪玄錫在《重遊黃山記》寫到「土人謂徑險不可行,乃止」,說明當時已有山徑,但是太危險,不能走,或許只是山民所走的樵道,而非真正意義的旅遊蹬道。六十三年後的萬曆二十六年(1598)十月,謝肇淛在《遊黃山記》中記載了從苦竹溪經雲谷寺到海子(今天海)的詳細路徑,雖「僅有樵徑耳」,「或履樹根,或緣石壁,或接容足之木」,且依賴樵夫持斧開道,從苦竹溪到雲谷寺路段已基本可以通行,但從雲谷寺到天海「山路始窮」,道路尚未開發建設。到了萬曆三十三年(1605)三四月間,馮夢禎記錄了自煉丹峰出發,「從東徑下山」的路程,起初,「路出谷中」,「歧路而險」,至丞相源(雲谷寺處)後「登輿」代步下至苦竹溪,說明當時從苦竹溪到天海道路全程已通,且雲谷寺以下的道路還可抬轎(或是「滑竿」)通行了。明萬曆四十六年(1618),徐霞客再遊黃山,從獅子林出發,經白鵝嶺、白沙矼、仙燈洞(聖僧洞)、丞相源、九龍潭(瀑),至苦竹溪,全程路徑基本通暢。據陳少峰編撰的《黃山指南》及其它有關史料記載:乾隆六下江南,擬遊黃山,時任兩江總督高晉於乾隆三十一年(1767)「奉上諭」修建位於苦竹溪的「黃山勝景坊」,以迎聖駕。對於高晉是否全面整修古道,我未見史料記載,按常理,天子駕臨,不可能光修一座牌坊,九曲鳥道,哪容得下龍體的九五之尊,全面重修是必然的。故坊間稱該古道為「乾隆御道」也在情理之中。
丞相源在缽盂峰下,又名擲缽源。源深三十裡,傳因南宋兩朝元老、右丞相程元鳳告老退隱於此,故名。程元鳳(1199-1268),字申甫,號訥齋,歙縣(今屬安徽)人,出生於書香門弟,精詩詞,理宗紹定二年(1228)進士,歷任太學博士、宗學博士、秘書丞、著作郎、監察御史、殿中侍御史等職,寶祐四年(1256年),升任右丞相兼樞密使。晚年程元鳳被授少傅等職,封吉國公,但因與奸相衝突,於1268年歸隱於黃山。
古道自湯口鎮苦竹溪村起,沿九龍瀑右側上行,經「開門石」、「仙人榜」、穿竹海至雲谷寺,全長約4公裡,海拔高差600米。在徽州古道中,黃山蹬道是一個獨立單元,其捐輸募集、鑿砌路徑等均有其獨特個性,今年我有幸在山工作,原以為近水樓臺,卻數次與古道擦肩而過。周日,幾位戶外好友來山,碰巧我將下山換班,且時間充裕,正好加入其徒步下山行列。我們下白鵝嶺,過白沙矼,入丞相源,至雲谷寺,繞九龍瀑,至苦竹溪,與當年徐霞客所走路徑基本一致。
從白鵝嶺到白沙矼的路與當年古道路徑基本一致,白沙矼之下有左右兩道,當年徐霞客左下的路圮沒已久,無法行走,我們沿遊步道右下,達雲谷寺。
雲谷寺早已寺毀僧散,現僅為黃山一普通地名。古寺原為黃山「四大叢林」之一,或因缽盂峰之故,先後名「一缽」(潘之恆題)、「擲缽」(湯濱尹題),「雲谷」二字為崇禎年間歙縣縣令傅嚴題書。此地原為歙人汪圖南書院,萬曆三十七年(1609)寓安禪師在此募建禪林,清康熙至道光間迭設戒壇,鹹豐年間毀於「長毛」兵燹,民國之初,金陵李法周居士從旁捐築數椽,以為遊人息足。此後,僧隆光接住,募化十載,僅豎大殿數柱,民國二十三年(1943)建成平房五間。1967年,悉數毀於大火。現為雲谷索道公司生活用房所在地,寺前基址上的護欄、石階、石幢尚存,「靈錫泉」基本保持古貌,但棄用已久,雜草覆沒。
雲谷寺在缽盂峰下,羅漢峰和香爐峰之間,沒什麼特別的風景,《徐霞客日記》將此記為「山間一夾地耳,其庵頗整,四顧無奇」。只是讓這位老「驢友」沒想到的是,當年說「沒風景」的人如今也成了風景。
雲谷寺常年遊人鼎沸,古道路口位於相對冷清的古寺遺址下方,公路外的竹林裡(現雲谷山莊處)。走進古樸清幽的林間步道,似乎回到了明清時期的禪林佛地,古道入口一巨石上鐫刻的「妙從此始」四字將我們引入這一路盛景:修竹滴翠,崖石聳立,路行林中,曲徑通幽,為整條古道精華之所在。題字落款「戴延祖」,不知何許人士,或許他飽覽黃山秀色後一路下山至此,回味山上奇松怪石的雄偉蒼勁,觸摸著眼前亭亭修竹的清柔靜美,仿若俊郎配佳人,於是妙從心來,揮毫而就。
「通幽」二字在古道拐彎下坡處,筆力遒勁,厚重端莊。題寫人「徐士業」,歙縣人,著名鹽商,乾隆兩次下江南,其捐輸銀兩不菲。在此路口留下大名,不知是久居商海喧囂而受此幽靜感染,還是要在這大路邊亮個相,哪天天子路過,御賜個頂戴花鈴也未必沒有可能。
前行拐彎,下坡,人行石間,「回首白雲低」突入眼帘,觸手可及。遊人一路登高而來,在此駐足回望,羅漢峰下空谷幽深,丞相源裡流泉飛瀑,遠處白雲飄飛,眼前清泉碧潭,猶如仙境,心生此等意境,乃情理之中。
下行數步,一巨石旁立,竹立石間,上刻「千古」二字,為乾隆二十六年(1761)黃山巡檢司雷平所題。巡檢司相當於現在的派出所、邊檢站,設在關津要害處,職掌「緝捕道盜,盤詰奸偽」,順帶課徵點稅銀。黃山巡檢司是古時管理黃山的行政機構,據民國許承堯《歙縣誌》載:黃山巡檢司於「宋建炎(1127-1130)中置,在(縣)西北一百二十裡柘木嶺,明嘉靖四十三年(1854)裁,清初復設,因廨宇被水衝毀,乾隆十三年(1748)改駐潛口」。雷平,澧州(今湖南常德)人,貢生,乾隆二十六至三十七年(1761-1772)任黃山巡檢。這個九品小吏上任伊始就在他的地盤上刻下「千古」二字,此後在這個「基層站所」一幹就是十整年,赴任黃山前他還在國子監「鍍過金」,不知後來弄個進士沒有?但不管怎樣,他的大名在這一方巨石上肯定千古留痕了。
沿路下行,還有「漸入佳境」、「月巖讀書處」、「梅屋」、「釣月臺」等多處石刻,每個字後面都有一段悠遠的歷史,我不再贅言。道旁的檗庵禪師佛塔是黃山為數不多、保存完整的一處佛教文化遺產,引起我探秘的興趣。佛塔山體環抱,翠竹綠樹掩映,塔身坐西向東,高約三米,由底座、塔身和七級浮屠塔頂組成,塔後築半圓塔圍,塔前立民國重修石碑,題鐫「明遺民檗庵大師之塔,民國二十四年重修,紹興邵元衝敬題」。邵元衝曾任民國立法院代理院長、國民黨中央宣傳委員會主任委員,在西安事變中遇槍擊身亡。
佛塔始立於清康熙乙卯年(1699)。兩百六十年後的民國二十四年(1935),竟還有「國家領導人」為其立塔樹碑。到了2012年,大部分散落在黃山林莽中的佛塔已圮毀殆盡之時,園林部門仍斥資為其修葺一新。
這個「檗庵大師」到底為何許人?
經查詢有關史料了解到:檗庵,法名正志,俗姓熊,名開元,湖北嘉魚陸溪口人,明天啟五年(1625)進士,崇禎四年(1631)殿試第一名,崇禎十三年遷行人司副。是時國家多難,朝政日非,僉人倖進,方正流亡,熊公秉性忠貞,一再上疏直諫,終以面斥閣臣周延儒而被貶,廷杖下獄,遣戍杭州。出獄後,檗庵遁入佛門,歷主(蘇州)鄧尉聖恩寺、蘇州靈巖寺、江陰興濟寺、崇明大寺等,晚年受「丞相源雲谷監院之請,住之三年」,著有《檗庵別錄》六卷。清康熙十三年(1674)在蘇州靈巖寺圓寂後遺命歸葬黃山,清代著名學者毛西河為其撰《新建黃山雲谷寺檗庵和尚塔院碑記》。
青山埋忠骨,秀水昭日月,想不到徽州這一方山水還滋養了這樣一位赤膽忠心的僧人,可惜未見《檗庵和尚塔院碑記》。
「檗庵塔」附近還有雲谷寺開山和尚「寓安祖師塔」。「寓安塔」坐西北朝東南,塔幢倒塌,構建散落,一墓三層四穴,居中塔幢鐫刻「開山本師寓安寄和尚之塔,崇禎八年春月吉日旦二代主持大守籌建」。
除上述兩塔外,沿途還有多座佛塔,雖已圮毀林間或被柴草湮沒,但這些佛塔的存在也為這條古道增添了歷史的厚度。
緊接著是一段平坦的山路,古道兩邊青松翠竹,巨石突兀。歷史在這裡留下的痕跡早已被鋪天蓋地的青苔覆蓋,綠茸茸的路石,綠茸茸的崖壁,綠茸茸的樹幹。青竹蔥綠,碧潭澄澈,行走其中,我竟不忍踏踐,怕驚擾了這片綠色的童話世界。
或許這就是古詩裡寫的「石階鸚鵡綠」的意境吧?
從遊人如織的雲谷寺走進這條寂無聲響的石階步道,仿佛關了手機,斷了網絡,捧起一本線裝古書在細細品讀,曾經的喧囂都湮沒在這綠的海洋裡。在繁華如市的黃山景區,已很難找到這方寧靜了。
這方不朽的寧靜。
我乾脆在路邊的卵石上坐了下來,讓思緒漫無邊際地在這片靜謐的世界裡漫遊。看著這些青苔,我想到袁枚的詩:「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人在很多時候是不如這些青苔的,他們不和草爭地,不和樹爭高,不和花爭豔,甚至不爭光不爭水不爭肥;他們耐得住寂寞,守得住瘠貧,忍得住踐踏,經得起旱澇雨雪的責難,卻仍然不失「也學牡丹開」的傲氣。當年這條侵蝕他們生存空間的「御道」終究還是成了他們生命的溫床。
「御道」規格並不高,寬一米左右,花崗巖條石壘砌成級,略顯粗糙,一般路面是由就地取材的卵石鋪成,有些坑窪,與我想像中可行八抬大轎的「御道」相去甚遠,就是和浙嶺、大洪嶺、箬嶺、塔嶺這些徽州古道相比,也略顯遜色。「御道」或許就是一個美麗傳說吧?
再來看看,這個傳說中主持修路的高晉,八旗子弟一個,皇親國戚一枚,官至文華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漕運總督,曾任安徽巡撫、兩江總督。相當於現在國務委員兼某部長、省長之類的官職。修築此道時,高晉已六十高齡,跑到徽州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來修這麼一條「羊腸小道」,萬一乾隆爺真的來了,崴個腳是小事,一不留神連轎帶人下了山崖,他不腦袋搬家了?我想,或許是哪位徽商到他那裡想討個墨寶,順便匯報匯報修路想法。他一想,乾隆爺曾在二十年前年為其皇叔允禧創作的《黃山三十六峰圖》各題詩一首,並以乾隆體書之,似乎對黃山情有獨鍾。於是嗯嗯呵呵兩下,做了個順水好人,隨手寫了「黃山勝境」四字,讓回去刻在石坊上,算他「親自」了,就像現在掛個某某領導組組長之類的。
在徽州,關於乾隆的故事也不少,傳說當年乾隆爺曾在黃山腳下一農戶家借宿,見農婦知書達理,便給出了一道難題,要農婦為他做「一碗米飯,九菜十桌」。那時黃山腳下不像現在這樣店肆林立,日進鬥金,別說十桌,九菜也難以籌齊。但徽州女人就是厲害,須臾功夫,飯菜上桌,並搬來一石磨,放上一碗韭菜、一碗米飯,「九(韭)菜十(石)桌」搞定。
民間傳說或是百姓心中一份樸素的「皇權」思想。據史料記載,乾隆六下江南,從未到過徽州,更別說這山高水剮的黃山。乾隆爺並非當年在徽州山溝裡「打天下」的朱元璋,他老人家九五之尊,御駕出巡,前呼後擁,浩浩蕩蕩,還有那些不男不女的侍從,以及隨行的六宮粉黛,哪受得了這舟車勞頓,敢走這巉崖絕壁上鑿出來的羊腸小道嗎?
看看老「驢友」徐霞客日記就知道,「澗中泉聲沸然,從石間九級下瀉,每級一下,有潭淵碧,所謂九龍潭也。黃山無懸流飛瀑,惟此耳。」這「懸流飛瀑」,且跌宕九級,也就是現在的「九龍瀑」,緣溪而行的步道必然是攀巖越崖的。
雖然徐霞客走遍神州名山,且兩遊黃山,但對黃山的峰巒松石、流泉飛瀑也僅管窺之見。據《黃山指南》記載:「黃山千仞成峰,落即成澗,故山中無澗不峰,無峰不澗……澗石磊落水湍急,相遇則鳴激而過,深即成潭,折即成瀑,奇變不竭,幾與此山爭勝。」只是「九龍瀑」位於黃山東徑古道,佔著「地利」優勢,來往僧侶遊客不絕,不泛歷代名人騷客溢美之詞。實際上,黃山「懸流飛瀑」隨處可見,就像崖壁林莽間那些千奇百態的「迎客松」、「夢筆生花」一樣,只是它們深待閨中,無緣塵世擺了。
在這個世界上,很多時候,命運是被那隻無形的手掌控著的,不僅人類,動植物也一樣。有時我們不屈服於「出身」,不承認「運氣」,但心裡並不等於不相信,即使我們不相信,也並不等於沒有。對於整個社會甚至人類而言,機遇給每個個體都是公平的。但對個體而言,永遠沒有公平,擁有的只是努力,只是抗爭,區別在於有的人是站在別人的肩膀上去奮鬥,有的則是站在別人的臉上、甚至心頭上去挖掘。
走過這段林蔭綠道,果然一石壁從峰頂直掛谷底,崖間鑿石成路,橫穿而過。崖壁上分別刻有「仙人榜」、「來者有緣」,前者署「周金然」,後者款落「松巖汪廷茂」。周金然,康熙二十一年進士,華亭人(現上海松江)。可以想像,那會兒他從苦竹溪一路攀高而來,想著十年寒窗,如今金榜題名,回首望去,苦盡甘來,如仙似幻,朝聖至此,何不鑿石留名?「來者有緣」倒有些禪意,前世五百年的修煉,換來今生回眸一笑。我經常告訴來黃山的遊客,黃山觀景,是要緣分的,日出、雲海、佛光更是如此。「仙人榜」邊還刻有「幔仙飛去,遺下青鸞,老幔題」字樣,這個「老幔」不知是人是仙。古金往來,想在黃山得道成仙者確實不泛其人。
過懸崖,拾級而上,一二十米,登頂,路左絕壁聳立,上刻「開門石」三字,路右一巨石,其下峭壁依舊。過「山門」,復入竹林,蹬道盤旋而下,有黃山風景區與苦竹溪的界碑。碑旁一松,樹冠長有許多松瘤,形似珍珠,俗稱「珍珠松」。
過「珍珠松」,一路林蔭蔽日,路況尚佳,因時間關係,我們未去看九龍瀑。
九龍瀑,古稱九龍潭,全場600米,落差300米,匯群峰之水,自崖壁奔瀉而下,一瀑九疊,一疊一潭,猶如九龍飛天。「天坤亭」是最佳觀瀑位置,惜圮毀日久,其遺址處柴草叢生,連石塊瓦片都已不存。現「天坤亭」為遺址附近新建的觀景亭,沿用舊名。
臨近山底最後一公裡古道因九龍瀑開發而拓寬修補,水泥、石板各半。道路兩邊大部分為茶園地,無遮無擋的。我們從白鵝嶺一路下行至此,仿佛從清涼的東北突然降落到火爐般的廣州,正午的陽光火辣辣地炙烤著地面,山風裹挾著熱浪一團一團地襲向我們。
古道出口的「黃山勝境」坊為1992年澆築,鋼筋水泥結構,坊額由時任黃山管委會主任張脈賢所書。經多方了解得知,原石坊已於文革期間摧毀,高晉所提坊額雖有所碎損,但大體完整,上世紀末九龍瀑開發時嵌於景區入口處,因時間關係,未及瞻仰。
原古道老道口並非此處,而在距新坊往湯口方向約20米處。再上行80米才是老石舫位置,其間還有一座「斷竺庵」(俗稱雲谷腳庵),如今均蕩然無存。
從雲谷寺至苦竹溪,走走看看兩小時,全程幽靜,未見其他遊人。此路景雖不驚,但有「仙」則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