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7年,夏目漱石在日本文壇已是一顆冉冉上升的明星。因為他太有名了,房東故意提高了房價,他一氣之下便搬離了這所東京大學附近的房子。
此時留學日本的魯迅,也恰好從仙臺返回東京,棄醫從文了。機緣巧合之下,魯迅兄弟和幾個朋友搬進了這所夏目的舊居。
兩位文學巨匠在冥冥之中就這樣有了聯繫。
魯迅先生非常欣賞夏目漱石的作品:「夏目的著作以想像豐富,文詞精美見稱。早年所作,登在徘諧雜誌《子規》上的《哥兒》,《我是貓》諸篇,輕快灑脫,富於機智,是明治文壇上的新江戶藝術的主流,當世無與匹者。」
那麼這部被魯迅先生大加讚賞的《我是貓》究竟寫了個怎樣的故事呢?
這部小說最特別的地方,莫過於其別具一格的貓的視角。這隻寄養在教師苦沙彌家的公貓,學識淵博,高冷孤傲,但對人類社會有著極其敏銳的洞察力。
小說情節簡單,沒有什麼引人入勝的戲劇衝突,有的只是貓貓的所思所感,以及主人一家和他幾個朋友的生活群像。但夏目的文字妙語連珠,吐槽犀利,幽默中流露出批判與悲憫,讓人讀來忍俊不禁的同時,又會陷入沉思。
胸無大志、嬉笑怒罵的背後,藏著鬱郁不得志的苦悶
貓貓的主人苦沙彌是一個中學英文老師,和妻子及三個女兒生活在一所破房子裡。這房子有多破呢?小說裡的資本家金田先生曾這樣諷刺道:「那麼骯髒的人家這條街上找不到第二家。」
苦沙彌內心是清高的,覺得自己空有一身才學,但無處施展。他向妻子誇誇其談,卻嫌棄妻子不通文墨。他明明有胃病,卻完全不忌口,我行我素對著年糕大快朵頤,還不按時吃藥,衝著苦口婆心的妻子大呼小叫。
作為一個貧寒的教師,苦沙彌是鬱悶的,在這個金錢至上的社會,他的才華有誰會在意呢,連他的妻子都不會在意。他對自己人生的掌控感,恐怕只能來源於食物和生活瑣事。
當一個人的內心有了巨大的空洞,他只好找別的東西來填補,這東西不是怨氣,就是怒氣。
苦沙彌家和他就職的學校離得不遠,孩子們體育課打棒球時,不小心把球打到他的院子裡。他們不敢驚動老師,只好偷偷摸摸翻過籬笆來撿球。
他發現後暴跳如雷,大聲嚷嚷著讓女僕去找校長、找教導主任。最後來了個倫理老師,好聲好氣解釋了一番,苦沙彌也就認慫了,客氣地送走了老師。
正如貓貓形容的那樣,苦沙彌就是一個像牡蠣一樣的人,外表強硬,內心軟弱。他只敢把自己的執拗表現給讓自己安全感的家人面前,而面對外人,他就成了一棵搖擺的草。
明明對老梅的文字愛不釋手,可當朋友說老梅是瘋子,他便也把這個人全盤否定,仿佛自己倒成了那個被騙又無能的受害者。
因為常年的鬱郁不得志,苦沙彌是缺乏自信的,他懷疑自己的審美,不願意堅持自己的主張,悲觀地認為自己就是一個刻壞的木雕,即便被付之一炬,也毫不足惜。
貓貓對主人是看不上的,可同時又是同情的。這些知識分子看似胸無大志、無所事事,只能聚在一起編造無聊的口水故事,諷刺有錢有勢的土財主。
但在這樣世俗的社會環境裡,他們又能有什麼途徑來發洩內心的空虛和憤懣呢?
寒月與金田小姐的婚姻鬧劇,暗合了對資產階級的揭露與批判
苦沙彌的朋友寒月是一個研究物理的學生,為了拿到博士頭銜孜孜不倦地埋頭科研。因為博士這個特殊的身份,他被富甲一方的實業家金田看中了,想要招來做女婿。
為了打聽寒月的人品,金田夫人讓下人去苦沙彌家窗下偷聽他們朋友間的玩笑話,然後到處宣揚寒月對自家閨女很上心,這嘴臉真是強買強賣又趾高氣昂。
有錢有勢的人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習慣了不擇手段來達成目的,這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是他們手中的籌碼。明明是仗勢欺人,卻還冠冕堂皇,想要佔盡輿論好處,不愧是「缺義理、缺人情、缺廉恥」的大資本家。
金田夫人在苦沙彌家碰了釘子,不僅沒打探到消息,反倒被慢怠。她非常鄙夷,認為苦沙彌作為教師,更不應該擁有喜怒哀樂,最好像個大聖人一樣乖乖受辱。
為了給妻子出氣,今田先生竟差遣自家的車夫廚子等,跑去苦沙彌家附近臭罵他一頓,幹擾他讀書,卻不讓他看到是誰。這麼個缺德的辦法,果然讓迂腐的苦沙彌非常生氣。金田先生仍不解氣,繼續買通學校的孩子們搞惡作劇,讓苦沙彌不勝其擾。
作為資產階級的代表,金田夫婦的醜惡行徑令貓貓不齒。他們表面看起來呼風喚雨,可以用金錢與權勢擺平一切。可他們搞這麼多小動作,只不過是為了抹去自己的意難平,為了維護自己那點可憐的尊嚴,也是可笑至極。
若不是怕別人說三道四,看不起他們財大氣粗,又何苦招一個有知識的女婿來裝點門面。這些資本家,骨子裡卻還是自卑的。
小說的結尾,寒月和家裡介紹的溫良女子成婚,也不打算繼續攻讀這博士了。這婚事,從頭到尾皆是金田家一廂情願的一樁鬧劇。
近代的日本,資本主義迅速發展,大資本家掌握著社會的話語權,而金錢則成了人們競相追逐的對象。別說普通人,即便是有文化的知識分子,也只能在夾縫中艱難地生存。
沒有人是真正的贏家。
正如老舍在《駱駝祥子》裡所說:雨下給富人,也下給窮人,下給義人,也下給不義的人;其實,雨並不公道,因為下落在一個沒有公道的世界上。
從不屑一顧到深入人心,貓貓也體會到了人性的複雜和處世哲學
貓貓第一次的智慧火花,來源於吃年糕。
看主人吃得如此津津有味,它也很好奇,當主人離開,一切似乎是最好的時機。直覺上這件事不妥,它甚至希望趕快來個人阻止自己的行動。可它還是沒忍住,咬下了第一口——結果就粘了牙。
不管怎麼晃動身體,甚至直立跳舞,它都擺脫不了。女主人和女僕歡樂地看著貓貓被年糕折騰得翩翩起舞,最終還是主人不忍心,怕它憋死,才催促女人們幫它把年糕弄下來。
有時候我們碰到某些機緣,以為錯過了就不再有機會,但實際上並沒有對其中的利害關係進行過深入的理性思考。並不是所有的嘗試都有必要,當你猶豫了,也許就是老祖宗傳下來的直覺在保護你呢。
和人類呆在一起久了,貓貓也逐漸脫了貓性,變成了一隻庸俗的貓。它害怕人類把自己宰了吃,為了顯示自己是有用的,它拼命嘗試起捉老鼠。它身上癢,為了能在人類身上舒服地蹭蹭,便故意發出一些可愛親暱的叫聲。
「縱使是貓,也是社會性的動物。既然是社會動物,不論多麼自命清高,也要在某種程度上與社會協調著活下去。」
貓貓不再以嘲諷的口吻看待主人和他的朋友們,反而深切理解了人類社會的複雜與無奈。
人類會傷害弱小一方的貓,貓貓也會傷害比他更弱小的動物,比如蟬。
小說裡多次運用對比,模糊了貓與人的界限。
表面是貓眼看世界,更多的卻是人類對自我的反思。
《我是貓》於1905年開始連載,當時正好是日本的明治初期,由於「文明開化」,民眾盲目且狂熱地學習西洋文化,不管適不適合自己,一股腦全都照搬過來。他們學西方人,把洗海鹽水浴當作時髦的運動;爭相恐後學習外語,卻不注重實用性。
西方文明是積極進取的,但日本文明本身並不通過改變外界事物來求得滿足。正如苦沙彌的朋友獨仙所說:日本文明是在「不許從根本改變周圍環境」這一前提下發展起來的。
日本人不會像西洋人一樣,因為對某種關係不滿而進行改變,以求安寧,而是在維護關係的前提下探求安心之策。
這世界上哪有什麼萬事如意,我們能做的,只有保持自己內心的平和。如果鬥爭並不能解決當下的困境,那還不如認清自我,接納現狀。
《我是貓》這本書,除了對拜金主義的憤懣和對世態炎涼的抨擊,還有許多對人生的思考和妙理。
小說的結尾,貓貓因為喝醉了酒,掉到了水缸裡。它最終沒能死裡逃生,而是選擇了順其自然,去另一個世界獲得太平。
或許下一輩子,貓貓真的可以投胎為人,感受人世間的水深火熱。
萬物可愛,人間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