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前
2014-07-09 16:43 來源:澎湃新聞
丸山真男這個名字在日本儘管不是家喻戶曉,跟超級偶像也無法比,但知道的人還是很多,因為有的高中語文課本就收過他的名作。半個多世紀前他寫的《日本的思想》一書至今仍是讀者眾多的名著,不僅暢銷過,依然是長銷書,重印無數次。但對中國讀者來說,這也許是個問題,畢竟這位日本戰後最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哲學家被介紹到中國來的時間不算太長。如果從區建英翻譯的那本《福澤諭吉與日本近代化》(學林出版社1992年)算起的話,也就二十年多一點。進入二十一世紀後,丸山的代表作《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三聯書店2000年)和《日本的思想》(三聯書店2009年,節譯)相繼出版,他的名字也被更多的中國讀者熟悉,但畢竟比不上福柯和德希達那些西方大家,跟他的朋友以撒亞·伯林在中國的知名度也不能相比。這大概跟現代性來自西方有關吧,我們的眼光自然多朝西方的思想家看。不過丸山真男正是一輩子跟現代性這個難題打交道的極有份量的思想家,他所思考的問題跟中國並非毫無關係,有的還關係頗密切,所以了解一下這位日本二十世紀最著名的啟蒙思想家,不但對思考我們自己的問題有幫助,而且也有助於知日:我們東鄰的那些最好的頭腦究竟在思考些什麼問題?
誕生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年的丸山,如果像周有光先生一樣長壽的話,今年正好一百歲。這樣的年份,自然會有很多紀念活動舉行,筆者日前就參加了在東京女子大學舉行的名為「現代世界如何閱讀丸山真男?」的研討會。東京女子大學是所著名的教會女子大學,丸山家人在丸山去世後把他的藏書和包括書信在內的大量文獻捐給了該校圖書館,成立了丸山真男文庫,建立了以丸山命名的比較思想研究中心。因此該校也成了研究丸山的人必須造訪的地方了。每年研究中心都舉行相關活動,紀念百年誕辰研討會是今年的重要活動。
筆者趕到會場後最感驚訝的是丸山的粉絲真多。照理說丸山去世已近二十年,人走茶涼並不奇怪,可是目測參加這次大會的人數超過筆者前不久參加的日本政治思想學會全國大會。除了丸山的弟子和學界其他人士外,還有很多普通市民和學生,會場差不多坐滿,人數至少有兩百名以上吧。跟筆者一起參加會議的一位日本學者也驚嘆不已,覺得戰後最著名的知識人這塊招牌絲毫不假。
在到處都提倡國際化的今天,丸山的研討會也很有國際特色。上午的重頭戲是東京大學法學部苅部直教授的演講(從輩份上來說是丸山的徒孫),談何謂政治所需要的教養,古今東西一番,看得出學問淹博。下午則是日中韓三國學者的發表,而主持討論的也是中國籍學者,曾經師從費孝通先生的東京女子大學教授聶莉莉。這個布陣就令人感到很耳目一新。
下午發表講演的中國學者正是翻譯過丸山著作的新潟國際情報大學的區建英教授。這位親炙過丸山的思想史學者最近剛出版了本研究嚴復的著作,很受日本學界好評。她運用的方法也深受丸山影響。在題為「丸山與中國的現代性思考的摸索」的論文中,她講述了丸山對她的學術道路的影響,自己接受丸山的那套學術方法的個人成長背景等等,還插入不少跟丸山交往時的趣談,興味盎然。作為出生於五十年代,經歷過「文革」的一代,區教授自然對丸山所倡導的啟蒙精神有深切的共鳴。丸山在戰後之所以「暴得大名」,就是因為他對日本軍國主義和天皇制國家制度的深刻批判。他的雄文《超國家主義的論理和心理》發表後一時洛陽紙貴,幾乎一夜之間成為日本論壇的超級明星,我們可以說他是產生於西歐的啟蒙精神在日本的最佳代表。
某種意義上他很像「文革」結束以後,尤其在八十年代非常活躍的中國思想家李澤厚。當然丸山對日本社會和學界的影響更大更持久,這從他去世後仍舊有很多新著作出版,研究他的專著和論文汗牛充棟,讀者數量龐大等現象可以證明。丸山一生探索的問題,用他的摯友、美國著名社會學家、思想家羅伯特·貝拉的話來說,就是追求如何在日本實現倫理性的現代性(ethical modernity)。實現日本的「充分現代化」包括建立民主化的制度,這是他終身努力的目標。所以,他毫不客氣地批評導致軍國主義產生的內在機理(因此有右翼學者差不多要罵他「日奸」,在他們眼中丸山是「自虐史觀」的代表),通過對日本思想史的研究,弄清日本思想問題的病根,同時又尋找可資利用的思想資源,為此他付出了巨大的心血,所有成果都體現在著作集、座談集、書信集和講義錄等中。把「文革」和日本戰時相比不太恰切,但全能主義政治在對人性的摧殘上頗有共同之處,所以中國讀者在讀到丸山對日本問題的批判時產生共鳴也就是非常自然的了。在基本通讀過丸山的筆者看來,讀丸山的書,我們有時甚至會覺得他也是為中國讀者寫的,因為我們和日本都面對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現代性的問題。如何從一個前近代國家轉型為擁有高度現代文明的國家,既是日本的課題,也是我們自己的課題,因此兩國可以交流的話題自然很多。
韓國也有學者與會,她是一位正在東京大學寫博士論文的女博士生。她介紹了韓國學界是如何譯介丸山的,也談到韓國讀者對丸山思想的反應。比如韓國讀者對丸山的「日本性」很敏感,覺得丸山有時不自覺地會露出一種以日本為中心的觀點。對此區建英教授說中國讀者沒有那樣的感覺。筆者聽了兩造的發言深感有趣。曾經聽到過一位頗有名的旅日韓國學者也有過類似批評,也許韓國被日本殖民過,所以感受和我們有些不一樣吧。在筆者看來,丸山本質上是一位追求普世價值的思想家,那種狹隘的民族主義正是他終生批判的對象。他多次在批評日本政府的聲明上署名,對國外發生的違反普世價值的事件也發出過強烈抗議。他絕不是退隱書齋的學究,而是位行動型思想家。「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用在他身上也非常貼切。
主持下午會議的聶莉莉教授雖是人類學專家,但在總結會議討論時結合自己在中國時的親身經歷談閱讀丸山的體會,也點到了閱讀丸山的重要意義。說到底,東亞各國都面對著同樣的現代性問題。既然無法閉關鎖國,無法用什麼超越現代性的魔幻手法逃避它,那麼直面問題就是唯一的方法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丸山依舊沒有過時,對我們來說也是富有深刻啟示的一位思想家。跟福柯和德希達等西方哲人相比,丸山的原創力也許不及,但他對我們來說更親切、更實際,也更切近我們自身的問題。
結束本文之前還想提一件意想不到的小事。茶歇時走廊裡人頭攢動,於是走上前去看個究竟。原來是主辦單位擺出了很多丸山舊藏的別人送給他的單篇論文和雜誌等。筆者隨便翻了翻,突然眼前一亮,看到一個熟悉的用英語籤的名字:Li Zehou(李澤厚)。原來是二十多年前李先生送給丸山的重新評價孔子的英語論文。兩位啟蒙思想家的交流,是中日學術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話,筆者能夠在丸山身後保存這份珍貴資料,自是深感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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